第45章 东厂之殇-《血影江湖录》

  京师,东厂诏狱深处。

  这里不见天日,唯有墙壁上摇曳的牛油灯投下昏黄跳跃的光晕,将扭曲的人影拉长,投射在湿冷滑腻、遍布暗褐色污迹的石壁上。空气凝滞而沉重,混合着血腥、腐臭以及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霉味,吸入口鼻,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令人作呕。

  最深处的刑房里,曹猛如同一座濒临爆发的肉山,瘫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他身上的绯色蟒袍沾满了暗沉的血渍和灰尘,多处破损,左肩处简单包扎的伤口仍在不断渗出脓血,将纱布染成一片污浊。他那张原本因养尊处优而油光满面的胖脸,此刻灰败如土,唯一的独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眼神浑浊,却时而闪烁出野兽般疯狂而怨毒的光芒。

  地宫之战的惨败,如同最恶毒的梦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东厂精锐折损近半,他本人更是身受重伤,元气大伤。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陆惊澜的背叛与远走,沈墨林清音的逃脱,如同狠狠扇在他脸上的耳光,将他多年经营的威严与权势,击得粉碎。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一挥袖,将身旁刑架上的一套精铁钩爪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声音在空旷的刑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尖利虚弱。“连几个丧家之犬都抓不住!咱家养你们何用?!”

  侍立在一旁的几个东厂档头、番役,个个噤若寒蝉,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他们能感觉到曹猛身上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暴戾与绝望。

  就在这时,刑房角落的阴影,如同活物般无声地蠕动、汇聚。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连墙壁上的灯火都为之猛地一暗,火苗诡异地拉长,变成了幽绿色。

  曹猛的独眼骤然收缩,死死盯向那片阴影。

  一个身影,仿佛是从墙壁里渗透出来一般,缓缓显形。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斗篷,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他周身没有任何强大的气势外放,却让整个刑房的温度骤然下降,那些东厂番役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后退缩。

  幽冥殿,来使。

  “曹公公安好。”斗篷下传来一个声音,平淡,冰冷,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殿主让我来问一声,那‘钥匙’,何时能到手?”

  曹猛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让他疼得龇牙咧嘴,独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他强压着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钥匙?哼!咱家为了你们幽冥殿的事,损兵折将,连老命都差点搭进去!那沈墨和林清音,如今不知逃到了哪个犄角旮旯!你还有脸来跟咱家要钥匙?!”

  幽冥殿使者沉默了一下,兜帽似乎微微转向曹猛受伤的肩膀,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内里的溃烂。“曹公公,合作,讲求的是诚信,是能力。殿主提供了消息,指明了方向,甚至暗中帮您牵制了部分锦衣卫。是您的人……办事不力。”

  “办事不力?”曹猛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想要站起,却因伤势和虚弱又跌坐回去,喘息着,独眼赤红,“若非你们情报有误,低估了沈墨那杂种的武功和林清音那贱人身上古镜的诡异,咱家何至于此?!那地宫里的阵法,你们可曾提前告知?!陆惊澜的反水,你们可曾预料?!”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在这阴森的刑房里激荡。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被利用完即将抛弃的棋子,所有的损失,所有的失败,似乎都成了他一人之过。

  使者依旧平静无波:“过程如何,殿主并不关心。殿主只要结果。没有‘钥匙’,下一步计划便无法展开。曹公公,您应该明白,耽误了殿主大事的后果。”

  那平淡语气中蕴含的威胁,如同冰锥,刺得曹猛骨髓发寒。他当然知道幽冥殿主的手段,那是一个比皇帝、比朝堂上任何敌人都更加恐怖、更加不可揣度的存在。

  一股极致的屈辱和愤怒,混合着对幽冥殿主深深的恐惧,在曹猛心中翻腾、发酵。他独眼死死盯着那幽冥殿使者,肥胖的手指紧紧抠着椅子扶手上的雕花,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他曹猛,执掌东厂,权倾朝野,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被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如此逼迫!

  然而,现实的残酷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妄图反抗的冲动。东厂元气大伤,他在朝中的对头绝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若无幽冥殿暗中支持,他别说保住权位,恐怕连性命都……

  权衡利弊,那噬骨的怨恨,最终被更强大的求生欲和权力欲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刑房的腥臭和他自己伤口的腐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挺直的脊背佝偻了下去。脸上的暴戾渐渐被一种近乎谄媚的、扭曲的笑容取代,只是那笑容在他灰败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使者……息怒。”曹猛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讨好,“是咱家……是咱家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殿主的大事,咱家岂敢耽误?”

  他顿了顿,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狠厉:“只是,经此一役,厂卫损失惨重,咱家又身负重伤,短期内恐难有作为。那沈墨和林清音,如今已成惊弓之鸟,行踪更加诡秘。若要找回‘钥匙’,还需……还需殿主再施援手,提供更多……嗯,更确切的消息才是。”

  他这是在讨价还价,也是在试探幽冥殿的底线,更是在为自己争取喘息和恢复的时间。

  幽冥殿使者静静地听着,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凝固了。过了好几息,那冰冷的生铁摩擦般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可以。”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抬手,一枚非金非木、刻着诡异符文的黑色令牌,无声地滑落到曹猛面前的污秽地面上。

  “这是‘幽冥引’。持有此物,可调动殿主安排在江湖上的部分暗子,助你追查。但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那使者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再次悄无声息地消散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枚躺在地上的黑色令牌,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阴寒气息,证明他来过。

  刑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牛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曹猛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他死死盯着那枚“幽冥引”,独眼中的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不得不低头的屈辱,有对幽冥殿更深沉的恐惧,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毒蛇般滋生的、扭曲的怨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那双沾满血污和冷汗的胖手,捡起了那枚令牌。令牌入手冰冷刺骨,上面的符文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

  “幽冥殿……殿主……”曹猛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低声喃喃,声音如同恶鬼的诅咒,“好,好得很!你们把咱家当枪使,当狗遛……待咱家得到‘钥匙’,恢复了元气……哼!”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一声充满无尽怨毒的冷哼,已然道尽了一切。

  他抬起头,独眼中重新燃起野心与狠戾的火焰,扫过那群依旧战战兢兢的手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传令下去,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给咱家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沈墨和林清音给咱家挖出来!还有,给咱家盯紧江湖上的动静,特别是……少林寺!”

  “是!”众番役如蒙大赦,连忙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空旷阴冷的刑房内,只剩下曹猛一人。他摩挲着手中那枚冰冷的“幽冥引”,独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明灭不定。

  东厂的辉煌看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但这头受伤的猛虎,舔舐着伤口,将所有的怨恨与野心都埋藏心底,等待着反噬的那一刻。

  就在曹猛沉浸于自己的算计与怨恨中时,他没有注意到,刑房顶部一根粗大的、布满蛛网的横梁阴影处,一双清澈冷静、带着一丝了然的眼睛,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身影与阴影完美融合,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

  待到曹猛也被人搀扶着离开后,那身影才如同轻烟般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贴在墙壁上。他(或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一枚小巧的、正在微微发热的玉符,玉符上刻着的,赫然是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月亮浮雕。

  身影微微偏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远方的讯息,随即,如同鬼魅般再次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京师乃至整个天下的棋局,远比曹猛所能想象的,更加错综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