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粥棚前的眼睛-《朕的摸鱼哲学》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猛地转动起来。

  德胜门和安定门附近,原本空旷的场地被迅速清理出来,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穿着号褂,手持兵刃,如临大敌般围出了一片区域。京兆府的衙役们则吆喝着,搬来桌椅,竖起简陋的棚子。光禄寺和户部的胥吏们脸色发白,指挥着民夫从附近的常平仓里将粮食一袋袋运出。

  粥棚,就这么仓促地立了起来。

  几口巨大的铁锅架起,底下柴火噼啪燃烧,锅里浑浊的米粥翻滚着,散发出带着些许霉味的谷物香气。这气味对于饥饿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流民们,黑压压的一片,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大多眼神麻木,只有在那粥香飘过来时,眼底才会闪过一丝野兽般的渴望。他们被兵丁们拦在外围,推搡着,躁动着,像一片随时可能决堤的浊浪。

  陈默没有待在宫里。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常服,只带了王德发和几个同样穿着便装、眼神警惕的侍卫,悄悄登上了距离德胜门粥棚不远的一处酒楼二楼雅间。

  窗户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也带来了远处隐隐的喧嚣。

  他站在那里,目光透过缝隙,落在那些排队领粥的流民身上。他看到抱着婴儿、眼神空洞的妇人,看到搀扶着老人、自己却瘦得脱了形的汉子,看到那些半大的孩子,赤着脚,在春寒中冻得瑟瑟发抖,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金銮殿,歪脖树,锅里没米堆白骨……”

  那首恶毒的童谣,仿佛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些真实的、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白骨”,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石头,又冷又沉。

  “陛下,天冷,仔细着了风寒。”王德发小心翼翼地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他肩上。

  陈默没动,依旧看着下面。他看到有个胥吏,在给一个老人舀粥时,手腕轻轻一抖,那木勺里的粥便浅了几分。老人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胥吏那不耐烦的脸色,又看了看旁边虎视眈眈的兵丁,最终只是默默接过那只装了半碗稀粥的破碗,佝偻着身子退到一边,小口小口地啜吸着。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陈默的头顶。他妈的,连这点救命粮都敢克扣!

  他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几乎要立刻下令将那胥吏拖出来砍了。

  但理智硬生生压住了这股冲动。不能乱。现在杀了人,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口冰冷的空气连同怒火一起压回肺里。

  “王德发。”

  “奴才在。”

  “去,告诉下面管事的人。”陈默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施粥,必须用统一制式的木勺,每勺必须冒尖!朕会派人盯着。再让京兆府的人,给朕用石灰划出排队区域,老弱妇孺单列一队,优先领取。谁敢再玩这种下作手段,朕剥了他的皮!”

  “是!奴才这就去!”王德发感受到皇帝语气中的杀意,不敢怠慢,连忙下楼去传话。

  陈默继续看着。他看到王德发找到现场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大概是京兆府的属官),低声说了几句。那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恐地朝着酒楼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点头哈腰,然后转身对着那些胥吏和衙役厉声呵斥起来。

  很快,新的、容量更大的木勺被换了上来,舀粥的动作也规矩了许多。一条新的、用石灰划出的队伍被单独隔开,一些抱着孩子的妇人和步履蹒跚的老人被引导了过去。

  秩序,似乎好了一点点。

  但陈默的心,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德胜门粥棚,只是几百流民。京畿之外,还有五万人。这八万石粮食,就像投入干涸土地上的几滴水,转眼就会被吸得干干净净。

  后续怎么办?钱从哪里来?那五万两安置银子,户部周文远哭丧着脸说拿不出,恐怕不是推诿。还有那首童谣……

  他正思忖着,目光无意间扫过粥棚对面街角的一个茶摊。那里坐着几个穿着普通、但气质与周围流民和百姓截然不同的人,看似在喝茶,眼神却不时地瞟向粥棚,瞟向那些维持秩序的兵丁和衙役,甚至……瞟向自己所在的这间酒楼。

  陈默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些人,不像是来看热闹的闲人,更不像是流民。他们的眼神太冷静,太有目的性。

  是探子?是谁的人?沈墨的?曹德纯的?还是……其他什么人的?

  这京城,果然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身旁一个侍卫低声吩咐了一句。那侍卫微微颔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雅间。

  又在窗口站了片刻,直到看见第一批流民大多领到了粥,场面暂时稳定下来,陈默才转身。

  “回宫。”

  回到乾清宫,那股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反而因为亲眼所见的惨状而变得更加具体。他脱下带着外面寒气的斗篷,只觉得身心俱疲。

  御案上,已经堆了几份新的奏章和文书。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工部员外郎周衡关于改良水车的论述,里面画着些复杂的齿轮和连杆图样,文字晦涩。他又拿起另一份,是翰林院修撰李文渊注释的一篇前朝地理志,考据详实,字迹工整,透着一股老学究的严谨。

  王德发办事还算得力。

  但他现在没心思细看这些。流民和钱粮的问题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在殿内烦躁地踱着步子。开源,节流……节流?他猛地停下脚步,想起早上和皇后沈清月那番关于后宫用度的谈话。

  “绩效考核与积分管理制度”……或许,真的该试试?哪怕只是为了省下点钱,多买几石米也是好的。

  还有那个苏婉仪……他想起她主动提出捐出用度时那真诚(或许还带着点被吓到)的眼神。吏部尚书的女儿,或许……也能在某些方面起点作用?

  他正胡思乱想着,先前派去盯梢茶摊那几个可疑人物的侍卫回来了。

  “陛下,”侍卫低声道,“那几人很警觉,奴才跟了一段,他们绕了几条巷子,最后……进了……进了曹公公在外城的一处私宅。”

  曹德纯!

  陈默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是这个老阉奴!他派人去粥棚盯着,是想看什么?看流民会不会暴动?看朕如何应对?还是……在等那首“金銮殿,歪脖树”的童谣发酵?

  这老狗,其心可诛!

  他挥挥手让侍卫退下,心中的杀意如同毒藤般蔓延。但现在动曹德纯,时机未到。这老狐狸在宫内经营多年,党羽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必须忍耐。必须先解决流民这个燃眉之急。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拿起笔。他不是要写圣旨,也不是要批奏章。他是在罗列,用他习惯的方式,将眼前的问题和可能的解决方案一一列出。

  核心问题:钱、粮。

  短期方案:开仓放粮(已执行,但不可持续)。

  中期方案:?

  1. 内帑?皇庄?(王德发已去查)

  2. 向富户、官员“劝捐”?(阻力巨大,易生怨言)

  3. 改革税制?(远水难救近火,且触动利益太大)

  4. 后宫节流?(沈清月……)

  长期方案:发展生产,改善水利,鼓励工商……

  潜在威胁:曹德纯,童谣,可能的煽动者……

  他写写画画,纸上很快布满了凌乱的线条和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这种思考方式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仿佛将一团乱麻理出了几个线头。

  但每一个线头,都连着更大的麻烦。

  就在他对着那张纸发呆时,殿外又传来通传声。

  “陛下,苏贵妃求见。”

  陈默皱了皱眉,她怎么又来了?还是为了诗词?

  “让她进来。”

  苏婉仪走了进来,这次她手里没拿诗卷,反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紫檀木盒子。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决然的神色。

  “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陈默放下笔,看着她,“贵妃有事?”

  苏婉仪将手中的盒子轻轻放在御案上,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些田产地契、以及几样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首饰。

  “陛下,”苏婉仪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臣妾回宫后,思及陛下为国事操劳,宫外流民嗷嗷待哺,心中实在难安。这些是臣妾入宫时的陪嫁,还有一些平日的体己。虽杯水车薪,亦是臣妾一点心意,恳请陛下收下,充作赈灾之用。”

  陈默愣住了。他看着盒子里那些东西,又抬头看看苏婉仪。这位才女贵妃,似乎……并不止会伤春悲秋?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婉仪又微微红了脸,低声道:“还有……陛下昨日所言‘诗词敏捷开发’之法,臣妾……臣妾细细思之,虽觉……虽觉匪夷所思,却也别开生面。臣妾愚钝,于经世济民之道一窍不通,唯有在诗词文书之事上,或可……或可为陛下分忧一二。若陛下有何需要抄录、整理、乃至……乃至‘敏捷开发’之处,臣妾愿效微劳。”

  陈默看着她那副既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帮起、只好拿出自己最熟悉的“诗词”来说事的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动了一丝。

  这后宫,似乎也并非全是无用之人。

  他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张写满问题和符号的纸,又看了看苏婉仪那张带着期冀的俏脸,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成形。

  或许……可以让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