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论文-《朕的摸鱼哲学》

  程无双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塞进了陈默的胸腔。伪造的盐引茶引,通往浣衣局的隐秘线索……安王李玹的触角,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毒。这已不是简单的政斗,而是一场旨在掏空国本、甚至可能引发天下大乱的阴谋。

  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肩头。前朝,新政推广与旧势力拉锯;后宫,太后态度暧昧,不知还藏着多少暗桩;宫外,一头老狐狸磨利了爪牙,随时准备择人而噬,或者溜之大吉。

  陈默把自己关在乾清宫的东暖阁里,对着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一站就是半天。王德发送来午膳,又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宫人们屏息静气,连走路都用脚尖,生怕惊扰了陛下,引来雷霆之怒。

  可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陈默只是沉默地看着地图,目光从京畿移到西北,又从东南扫向沿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节奏起初杂乱,渐渐变得规律,最后,竟透出一种奇异的从容。

  焦虑解决不了问题,愤怒只会让人失去判断。这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卷生卷死,最终“猝”到这里之后,用生命代价换来的领悟。当你发现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结局时,或许,该换个活法。

  在这里,他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也意味着他是一切矛盾的中心,是所有明枪暗箭的靶子。安王为什么能暗中经营如此之久?是因为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勤政”,太“事必躬亲”,以至于目光都被具体的政务牵扯,反而忽略了水面下的暗流?

  或者说,他太想掌控一切,反而让对手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意图和布局,从而能够有针对性地规避、反击。

  就像他曾经那个世界的一句戏言——只要你躺得足够平,内卷就卷不到你。

  当然,皇帝是不能躺平的。但,或许可以……“摸鱼”?

  此“摸鱼”非彼摸鱼。不是懈怠,不是放弃责任,而是一种策略性的“后退”。将自身从繁琐的、具体的事务中抽离出来,从那个“事事关心、事事决策”的焦点位置隐去,如同鱼儿潜入深水,让水面的波澜暂时平息,从而……让那些真正沉在水底的泥沙、暗礁,自己显露出来。

  他要做的,不是去追逐每一条可疑的波纹,而是创造一个环境,让那些隐藏的鱼,自己游动,甚至自己跳出来。

  想通了这一点,陈默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团郁气,倏然散开了大半。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王德发连忙上前研墨。

  陈默提笔,蘸饱了墨,却并未批阅奏章,而是在纸的顶端,写下了六个字:

  《静水流深论》

  这并非正式的诏书或策论,更像是他梳理思绪的一份笔记,一篇写给自己的“摸鱼哲学论文”。

  他笔下不停,一行行字迹流淌而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君者,当如深潭,静水流深,不示人以底。若事事彰显,则臣下知其好恶,投其所好,蔽其所恶,君心如镜,反为人所窥……”

  他写的是为君之道,潜藏的却是对付当前危局的策略。安王不是想跑吗?不是暗中布局吗?朕若表现得过于急切,四处扑火,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他引到错误的方向。不如,朕先“静”下来。

  “……故,善战者,制人而不制于人。欲使敌动,我先静。彼露其形,我匿其迹。当此之时,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则雷霆……”

  他要以静制动。安王所有的行动,无论是转移财物,还是勾结宫人,最终都需要一个“动”的时机。这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他自以为皇帝注意力被转移,或者朝廷出现其他更大动荡的时候。那么,朕就给你制造一个“朕无暇他顾”的假象。

  陈默的笔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皇后搞的“慈恩义卖”大获成功,不仅筹到了钱,更在前朝后宫都搅动了一池春水。这不正是一个绝佳的“焦点”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新政推广、宗室捐输、后宫节俭这些“明面”的事情上来。

  而他,则可以隐藏在这一切喧嚣的背后,如同潜入深水的鱼,暗中布网。

  他继续写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是时候,调整一下策略了。

  “王德发。”

  “老奴在。”一直候在旁边的王德发连忙应声。

  “传朕口谕,”陈默放下笔,语气平静无波,“就说朕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两日。明日小朝会暂免,一切政务,先由内阁票拟,送司礼监批红。非紧急军国大事,不必报与朕知。”

  王德发愣住了。陛下这……这是要罢朝?在这个节骨眼上?

  “陛下,这……”他有些迟疑。

  “照朕说的做。”陈默的声音不容置疑,“另外,去太医署传个太医来,做做样子。再让人把风声放出去,就说朕因太后凤体欠安,心中忧虑,加之连日操劳,这才病倒了。”

  王德发毕竟是老人精,略一思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陛下这是……要唱一出“病中”的戏码啊!他不敢再多问,连忙躬身:“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很快,皇帝感染风寒、罢朝静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宫廷内外。

  果然,如同巨石落水,激起千层浪。

  前朝的大臣们心思各异,支持新政的担忧陛下身体,也怕新政推行受阻;反对的则暗中窃喜,觉得皇帝到底是年轻人,扛不住压力了;更多中间派则开始观望,思考着这突如其来的“病”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

  后宫里,皇后苏玉衡闻讯后,立刻下令各宫不得喧哗,安心静养,并亲自带着补品去乾清宫探望了一次(被陈默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挡在了外殿),做足了贤后的姿态。太后那边也派人送来了慰问,但慈宁宫的大门,依旧关得紧紧的。

  而最受震动的,自然是安王府。

  当“皇帝病倒,罢朝静养”的消息,通过特殊渠道送到那间终日弥漫着檀香味的佛堂时,一直如同枯木般盘坐的安王李玹,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心腹谋士,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病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本王这位皇侄,倒是会挑时候。”

  “王爷,此乃天赐良机啊!”谋士压低声音,难掩兴奋,“皇帝一病,朝堂注意力转移,正是我们……”

  安王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重新闭上眼睛,指尖继续捻动佛珠,速度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急什么?”他淡淡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尚需确认。就算是真病,病的轻重,也还未可知。”

  他需要判断,这是不是一个陷阱。皇帝年轻力壮,怎会突然病倒?是因为太后?还是因为新政压力?亦或是……故意示弱,引蛇出洞?

  “让我们在宫里的人,想办法确认一下。”安王吩咐道,语气依旧平稳,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机会似乎就在眼前,但那光芒背后,是否藏着致命的锋刃?

  乾清宫内,陈默“病”得十分安详。他确实没有处理政务,而是真的靠在暖榻上,翻看着一些杂书,偶尔提笔,在他那篇《静水流深论》上添上几笔心得。

  他在等。

  等宫里的老鼠闻到他这只“病猫”散发出的气息,自己出来活动。

  程无双如同暗夜里的影子,依旧每日秘密禀报。

  “陛下,安王府依旧没有大队人马调动的迹象。但是,我们监测到,昨夜子时,有一道极其微弱、未经登记的鸽信,从安王府西北角楼发出,方向……大致是往宫里。”

  “宫里?”陈默挑眉。

  “是,信号进入宫墙范围后便消失了,无法精确定位。”程无双回道,“另外,遵照陛下之前旨意,我们对浣衣局进行了秘密监控。发现那个与安王府有过接触的管事嬷嬷张氏,今日午后,曾借口送洗好的衣物,试图靠近乾清宫外围,被我们的人拦下后,神色有些慌张,说是走错了路。”

  陈默嘴角勾起一抹冷意。鱼儿,开始试探着咬钩了。

  安王果然不信他真病,正在动用宫里的暗桩确认虚实。而那个浣衣局的张嬷嬷,恐怕不只是来确认他病情的,或许,还有别的任务?比如,接应那套内侍服饰?或者传递什么消息?

  “那个张嬷嬷,控制起来了吗?”

  “按陛下吩咐,没有动她,只是加强了监视。以免打草惊蛇。”

  “很好。”陈默点头,“继续盯着。看看还有哪些臭鱼烂虾,会趁着朕‘病’了,浮上水面。”

  他重新拿起那本杂书,似乎真的沉浸其中。

  然而,他心中那根弦,却绷得越来越紧。

  他这篇“摸鱼哲学论文”的效果,已经开始显现。但最终能钓上来的,是预料中的那条老狐狸,还是……更多意想不到的庞然大物?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又暗了下来。

  一场围绕着一个“病人”的无声狩猎,在宫廷的阴影里,悄然展开了。

  而陈默这个“垂钓者”,在等待鱼汛的同时,内心深处也萦绕着一丝疑虑:安王李玹,这只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如此处心积虑,甚至准备了宫中内侍的服侍,他最终的目标,真的仅仅是逃出京城吗?

  还是说,这深宫之内,有他必须亲自前来,甚至不惜冒险一搏的理由?

  这个念头,让陈默感到一丝寒意。

  他放下书,目光再次落在那篇《静水流深论》上。

  静水流深……这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