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破冰与暗礁-《朕的摸鱼哲学》

  御书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却又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紧绷。炭火依旧噼啪,阳光依旧透过窗棂,但曾经那隐约流淌的、介于君臣与战友之间的微妙默契,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衡量,是经过巨大裂痕后、试图重新拼接的谨慎与疏离。

  陈默坐在御案后,没有穿龙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冷的玉镇纸。他的目光落在缓步走进来的程无双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也难以完全理清的情绪。

  她来了。穿着一身陛下新赏的、湖蓝色暗纹苏缎宫装,衬得她苍白的脸色有了几分生气。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甚至薄施脂粉,遮掩了连日囚禁的憔悴,却也让她原本那份属于沙场的锐利,被一层属于后宫妃嫔的、柔顺而疏离的壳子包裹了起来。

  她走到御前,依礼下拜,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声音平静无波:“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陈默的声音同样听不出喜怒。

  程无双站起身,垂眸而立,姿态恭谨,却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沉默在蔓延。曾经可以并肩看舆图、激烈争论战局的两个人,此刻却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陈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选择了一个最安全、也最迫在眉睫的话题作为开端:“江南漕帮之事,骆冰已有初步奏报。作乱者,似与一股名为‘海龙王’的海上势力有关。你……在江南时,可曾听闻过此名号?”

  他将问题抛给了她,既是询问情报,也是一种试探。

  程无双抬起眼,目光清亮,坦然地迎上陈默的审视:“回陛下,臣妾在江南时,专注于查案养伤,于江湖轶闻所知不多。‘海龙王’之名,亦是初次听闻。”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然,此獠既能于沈墨轩倒台之际,迅速渗透漕帮,抢夺地盘,甚至可能劫持朝廷命官,其能量绝不可小觑。其志,恐不在区区漕运之利。”

  她的回答清晰、客观,完全站在一个臣子的角度分析局势,没有丝毫个人情绪,也绝口不提自身冤屈。

  陈默看着她,心中那丝细微的懊悔又加深了几分。她本不该是如此……恭谨而疏远的模样。

  “朕已命骆冰全力追查。”陈默移开目光,看向舆图上那片蔚蓝的海洋,“只是,此人隐藏极深,在朝中恐亦有内应,查起来……殊为不易。”

  他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认同?或者说,是在为她可能的建言,打开一道缝隙。

  程无双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微妙的变化。但她没有顺势而上,反而更加谨慎:“陛下圣明。此等巨寇,非一朝一夕所能剿灭。当务之急,乃是稳住江南漕运,恢复南北通畅,确保国脉无虞。至于深挖根除,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只谈实务,不涉其他。

  陈默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那道裂痕太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弥合的。他需要拿出更多的诚意。

  “北境那边……关于程远山的核查,已有结果。”他缓缓说道,目光重新落回程无双脸上,带着一丝郑重,“先前……是朕一时不察,受人蒙蔽,委屈你了。”

  他没有说道歉,但“委屈”二字从帝王口中说出,已是极大的让步。

  程无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陛下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不敢言委屈。”

  她没有顺势诉苦,没有要求补偿,只是将这惊天冤屈,轻描淡写地归于“君恩”。这份隐忍与克制,反而让陈默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看着她又重新低垂下去的头颅,看着她那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线,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宁愿她像那日闯宫时一样,哭闹、争辩、甚至指责,也好过现在这般,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压抑在这副恭顺的躯壳之下。

  “程家……”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朕会下旨,澄清流言。”

  “谢陛下。”程无双依旧只是简短的回应。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陈默发现,当他放下帝王的猜忌,试图重新接近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已是程无双亲手筑起的、冰冷而坚固的壁垒。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急于求成。今日能让她站在这里,能说出“委屈”二字,已是不易。

  “漕运之事,关乎北伐大军后勤,不容有失。”他重新将话题拉回正轨,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决断,“周文博下落不明,总督府群龙无首。朕欲派一得力干员,前往江南,协助骆冰,稳定局势,你看……何人可用?”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重新赋予她参与机要权力的信号。

  程无双心中明镜似的。她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冷静而专业:“陛下,漕帮经此动荡,内部人心惶惶,非熟悉漕务、且能震慑宵小者不能胜任。现任漕运副总督张诚,能力平庸,恐难当此任。臣妾以为,或可启用原漕运衙门郎中方敬亭。此人精通漕务,为人刚正,且与江南各派系瓜葛不深,或可一用。”

  她没有推荐程家旧部,也没有提及任何可能引发猜忌的人选,推荐的是一个背景干净、能力得到公认的技术型官员。

  陈默仔细听着,微微颔首:“方敬亭……朕记得此人。可。”他顿了顿,看着她,“你……对稳定江南局势,还有何见解?”

  这已是在明确征求她的战略意见了。

  程无双不再推辞,略一思索,便清晰说道:“臣妾以为,当下江南,宜稳不宜乱。首要之务,并非急于清剿‘海龙王’,而是恢复漕运秩序,安抚帮众。可明发诏令,宣布只究首恶,胁从不问,迅速稳定人心。同时,由方敬亭这等懂行之官员,与漕帮剩余元老协商,重建规矩,保障漕工生计。待内部稳定,再配合骆大人,暗中排查‘海龙王’渗透线索,方是上策。”

  她的思路清晰务实,直指要害,完全跳出了个人恩怨,纯粹从帝国利益出发。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才是他认识的程无双,那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在江南与他并肩破案的程无双。

  “就依你所言。”他当即拍板,“朕即刻下旨,擢升方敬亭暂代漕运总督一职,总揽恢复事宜。”

  “陛下圣明。”程无双再次垂首。

  该谈的正事似乎已经谈完,殿内又安静下来。陈默看着依旧恭立在下方的程无双,心中那股想要打破她这层外壳的冲动再次涌现。

  他挥了挥手,对侍立一旁的王德发道:“你们都退下。”

  王德发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带着所有内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书房,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默从御案后站起身,缓步走到程无双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程无双能感受到那迫人的目光,但她依旧垂着眼,如同老僧入定。

  “无双。”陈默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东西。

  程无双浑身猛地一僵!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撞进了一双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复杂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眸中。

  “那日……在御书房,”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程无双心上,“朕的话……说重了。”

  他没有为猜疑道歉,也没有为“灭口”的指控辩解,只是承认自己“说重了”。但这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已是极其难得的低头。

  程无双的心湖,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波涛汹涌。委屈、酸楚、愤怒、还有一丝可耻的、不该存在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她辛苦维持的平静。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

  “陛下是君,臣妾是臣。”她垂下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来……重与不重。”

  她依旧在躲,在用君臣之分,将他推开。

  陈默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他知道,有些伤口,不是一句“说重了”就能愈合的。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回去吧。”他转过身,重新走向御案,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江南之事,朕会依计而行。你……好生将养。”

  “臣妾……告退。”程无双如蒙大赦,迅速行礼,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退出了御书房。

  直到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道让她心乱的目光,她才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剧烈地喘息起来,眼中已是一片湿热。

  他叫她“无双”……他说……他说重了……

  可是,裂痕已然造成,信任已然崩塌。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即使用最精巧的手艺粘合,裂痕也永远存在。

  她抬手,狠狠擦去眼角的湿意,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不能再动摇了。程家的命运,她自己的命运,不能再系于那虚无缥缈的帝王心术之上了。

  她整理好情绪,挺直脊背,一步步朝着坤宁宫走去。背影在长长的宫道上,显得孤单而决绝。

  御书房内,陈默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破冰,远比他想象的艰难。

  而此刻,一份由六百里加急从东南沿海送来的军报,被呈送到了他的案头。军报称,近日沿海多处发现不明船队活动,其船型、旗帜皆与以往海盗不同,行踪诡秘,似在……勘测水文,绘制海图!

  “海龙王”……他的触手,似乎比想象的伸得更快,更远!

  陈默看着军报,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内忧未平,外患已至。而与程无双之间这复杂难解的心结,也成了他必须面对的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悬念,并未因短暂的“破冰”而消散,反而随着“海龙王”更加活跃的迹象,以及那横亘在帝妃之间、难以弥合的裂痕,变得更加深沉而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