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麦垛里的黄金国-《凡人吴普同》

  金色的麦粒在房顶铺开,贪婪地吮吸着五月的阳光。空气中新麦的清香还未散尽,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宣告着农忙的高潮已然过去,但土地永远不会真正休息。第二天,天刚放亮,吴建军和李秀云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地头。麦茬地需要简单收拾一下,很快就要迎来花生饱满的种子和豆子圆溜溜的希望。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堂屋里,家宝坐在他的柳条筐“宝座”里,咿咿呀呀地啃着一个磨牙的木环。小梅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小手托着腮帮子,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前院溜得光洁的场院上,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清扫后残留的麦鱼子碎屑,提醒着昨日那场喧嚣的“战役”。

  小普同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最终落在了院子西南角那座新垒起的麦秸垛上。那麦秸垛不算特别高大,但敦敦实实,像一座用金色稻草堆砌的小山丘,在晨光下散发着干燥、温暖、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昨天母亲挑麦秸时那一次次利落的颠抖和甩出,仿佛还历历在目。此刻,这座安静的金色小山,在小普同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游乐场。

  他跑到院门口,探出小脑袋,扯着嗓子朝巷子两头喊:“栓柱——!铁蛋——!英子——!二胖——!来我家玩啦!有好玩的!”清脆的童音在清晨安静的村庄里传得很远。

  没过多久,巷子里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孩子们兴奋的叽喳声。栓柱跑在最前面,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铁蛋呼哧呼哧地跟着,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玉米饼子;英子扎着两个小辫,蹦蹦跳跳;二胖则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他娘给他新做的白汗衫,似乎生怕沾上一点灰。

  “啥好玩的?普同?”栓柱一进院门就迫不及待地问,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四处扫射。

  小普同神秘兮兮地一指那座麦秸垛:“喏!金山!咱们上去玩!”

  几个孩子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座金黄色的“小山”。麦秸垛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但平日里多是远远看着,或者帮着大人递递麦秸,鲜少有把它当成纯粹玩具的机会。此刻经小普同一点拨,那平平无奇的麦秸垛瞬间焕发出诱人的光彩。

  “哇!真的像山!”英子拍着手,第一个响应。

  “咋上去?”铁蛋咽下最后一口饼子,跃跃欲试。

  小普同早就观察好了地形。麦秸垛的一面靠着院墙,堆得比较陡峭,另一面则相对平缓。他领着小伙伴们绕到平缓的那一面,指着那略微倾斜的“山坡”:“就从这儿爬!看我的!”

  他搓了搓小手,后退几步,然后一个助跑,像只灵活的小猴子,手脚并用地朝着麦秸垛冲去。脚踩在松软的麦秸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有点打滑,但小普同不管不顾,小胳膊小腿奋力蹬爬,身子一耸一耸,很快就爬到了垛顶!他站在垛顶,叉着腰,迎着晨风,得意地朝下面招手:“快上来!上面可平了!能看到张有福家的电视天线杆子呢!”

  这极具诱惑力的召唤,立刻点燃了小伙伴们的热情。栓柱嗷嗷叫着紧随其后,动作甚至比小普同还利索。铁蛋虽然胖点,但力气大,吭哧吭哧也爬了上去。英子有点怕高,在小普同和栓柱的鼓励和拉扯下,也小心翼翼地登了顶。只有二胖,看着那比自己还高的麦秸垛,又看看自己雪白的新汗衫,犹豫着不肯动:“我……我娘不让弄脏衣服……”

  “哎呀,没事!麦秸又不脏!快上来!”小普同在垛顶急得直跺脚。

  “就是!二胖你胆小鬼!”栓柱也起哄。

  最终,在大家的怂恿和“山顶风光”的诱惑下,二胖还是咬咬牙,笨拙地开始往上爬。他爬得异常小心,生怕刮破了衣服,动作显得十分滑稽,惹得垛顶上的孩子们哈哈大笑。

  终于,五个小脑袋都出现在了麦秸垛顶。视野果然开阔了许多!能看到远处绿油油的菜地,看到村道上慢悠悠走过的黄牛,看到炊烟在别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也看到了村东头张有福家那根高高矗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电视天线杆子。微风拂过,带着麦秸干燥的清香,吹在汗津津的小脸上,舒服极了。垛顶被李秀云堆得还算平整,踩上去软软的,富有弹性。

  “就这么站着多没意思!”栓柱是孩子王,最会找乐子,“咱们滑下去!当滑梯!”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全票通过(二胖在犹豫中被代表了)。麦秸垛背靠院墙的一面,坡度最陡,正是天然的滑道。小普同自告奋勇第一个尝试。他学着村里拖拉机下坡的样子,嘴里发出“呜——”的声音,屁股往陡坡上一坐,小短腿一蹬!

  “哧溜——”身体顺着陡峭的麦秸坡面滑了下去!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麦秸摩擦着裤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屁股底下传来温热和微微的刺痒感。风呼呼地掠过耳边,短短的几秒钟,却充满了刺激和失重的快感!他“咚”地一声滑到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虽然有点震,但毫发无伤,反而兴奋得小脸通红!

  “哈哈!好玩!太好玩了!”他爬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麦秸屑,仰头朝垛顶大喊。

  有了成功的先例,孩子们的热情彻底被点燃。栓柱嗷嗷叫着第二个滑下,动作更猛,滑得更远。铁蛋也笨拙地滑了下来,笑得合不拢嘴。英子有点害怕,闭着眼睛尖叫着滑下,落地后拍着胸口,又惊又喜。二胖看着大家滑得开心,终于忍不住了,也学着样子滑了下来,虽然动作僵硬,落地时差点摔倒,但新汗衫上蹭了不少麦秸屑和灰土,他也顾不上心疼了,咧着嘴傻笑。

  滑下去,再吭哧吭哧爬上来。再滑下去,再爬上来……单调的动作因为麦秸独特的触感和伙伴们的欢笑而变得乐趣无穷。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孩子们兴奋的尖叫、欢快的笑声和身体摩擦麦秸的沙沙声。金色的麦屑在阳光中飞扬,粘在孩子们的头发上、衣服上,每个人都像刚从麦堆里钻出来的小精灵。

  玩了几轮滑梯,新鲜感稍退。栓柱又开始动脑筋了。他绕着垛顶走了两圈,目光落在麦秸垛底部:“光滑多没劲!咱们掏个洞吧!像地道战那样!”

  “掏洞?”小普同眼睛一亮,“好主意!掏个能藏人的大洞!”

  说干就干。几个孩子立刻从“山顶”转移阵地,跑到麦秸垛底部相对背阴的一面。这里麦秸堆得厚实,正是“施工”的好地方。他们开始用手刨,用脚蹬,把大把大把金黄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麦秸拽出来,扔到一边。

  麦秸垛看似松软,但外层的麦秸被压得很紧实,掏起来并不容易。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麦秆磨得发红,指甲缝里塞满了麦屑和泥土。但这丝毫阻挡不了孩子们的“工程”热情。小普同和栓柱是主力,铁蛋负责把掏出来的麦秸运走,英子负责“监工”和加油,二胖则小心翼翼地帮忙清理洞口边缘的碎屑。

  掏洞是个技术活。不能直着往里掏,那样容易塌。得斜着向上掏,掏出一个像窑洞一样的空间。孩子们干得热火朝天,小脸涨得通红,汗水混着麦屑灰尘流下来,在脸上画出一道道滑稽的“迷彩”。被掏出来的麦秸在垛边堆成了一个小堆。

  渐渐地,一个勉强能容下一个小孩弯腰钻进去的小洞口出现了。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更加浓郁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麦草清香。

  “谁先进去试试?”栓柱擦着汗,看着自己的“杰作”,跃跃欲试。

  “我来!”小普同当仁不让。他深吸一口气,像条灵活的小泥鳅,一缩身子,就钻进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里面空间不大,刚好能让他蜷着身子坐下。四周和头顶都是金黄的麦秸墙壁,密实而温暖,像被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怀抱拥抱着。光线从狭小的洞口透进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无数细小的麦屑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空气里有种奇特的静谧感,外面伙伴们模糊的说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用手摸摸四周的“墙壁”,麦秸干燥而富有弹性,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一种隐秘的、属于孩子独有的探险和占有的快乐,瞬间充盈了他小小的心房。

  “里面怎么样?普同?”洞口传来栓柱焦急的询问。

  “好黑!但是好暖和!像……像个小屋子!”小普同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带着兴奋的回响。

  “我也要进去!”英子迫不及待地喊。

  “别急!一个一个来!”栓柱在外面指挥着。

  小普同钻出来,英子立刻钻了进去,在里面发出惊喜的尖叫。接着是栓柱、铁蛋,连二胖也克服了“脏”的顾虑,笨拙地钻进去体验了一把。每个人都对这小小的“黄金洞穴”赞不绝口。

  玩到兴起,不知谁提议玩“藏猫猫”。麦垛和这个新掏的洞,成了绝佳的藏身之所。小普同负责找。他背对着麦垛,捂着眼睛,大声数着数:“一、二、三……十!藏好了吗?我来找啦!”

  他转过身,狡黠的目光扫过院子。麦秸垛顶?没有。刚掏的洞口?麦秸被扒拉得有点乱,似乎……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朝洞口里探头:“哈哈!栓柱!找到你啦!”

  栓柱懊恼地爬出来:“不算不算!你偷看洞口了!”

  小普同不理他,继续寻找。他绕着麦秸垛走,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垛的另一面似乎有细微的窸窣声。他悄悄绕过去,只见一小堆麦秸在微微晃动!他屏住呼吸,猛地扑上去扒开麦秸:“铁蛋!出来吧!”

  铁蛋顶着一头麦秸,憨憨地笑着爬了出来。

  英子藏得最隐蔽,她竟然爬到了麦秸垛顶,把自己缩成一团,还用麦秸盖住了头脚,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张地观察。小普同找了好几圈都没发现,最后是英子自己憋不住笑出了声才暴露。

  轮到二胖藏时,他大概是想藏得更深,竟然试图往那个刚掏的洞里再往里掏。结果动作太大,只听“哗啦”一声,洞口上方的一小块麦秸塌了下来!虽然没砸到人,但塌下来的麦秸把洞口堵住了一大半,二胖的半条腿被埋住了,吓得他哇哇大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孩子们都吓傻了。小普同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冲过去扒拉堵住洞口的麦秸:“快!快帮忙!二胖别怕!”

  栓柱、铁蛋、英子也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扒拉。幸好塌方不大,很快就把二胖拽了出来。二胖吓得小脸煞白,新汗衫上沾满了泥土和麦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塌陷了一块的洞口和二胖狼狈的样子,刚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小普同看着那个黑黢黢的、仿佛会“吃人”的洞口,心里也涌起一阵后怕。他想起以前听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说麦秸垛不能乱掏洞,会塌,会闷死人。虽然刚才只是个小意外,但那种瞬间的惊恐和黑暗,还是让他小小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别……别玩了。”英子小声说,声音有点发抖。

  栓柱也蔫了,看着塌掉的洞口,没说话。

  小普同定了定神,学着父亲平时说话的语气,板起小脸,指着那个塌陷的洞口说:“这个洞太危险了!以后谁也不准钻了!听见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麦秸垛里面是空的,掏洞会塌,就像……就像咱家那溜好的场院,底下空了,车一压就陷下去!”

  他这番一本正经的“训话”,加上刚才的惊吓,让孩子们都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连哭哭啼啼的二胖也抽噎着说:“不……不玩了……我要回家……”

  太阳已经西斜,将麦秸垛的影子拉得老长,覆盖了大半个院子。金色的麦垛在夕阳下依旧温暖,但在孩子们眼里,那敦实的身影似乎带上了一点沉默的、不容侵犯的威严。小普同看着塌陷的洞口,又看看垛顶他们踩踏出的凌乱痕迹,心里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有些快乐,是带着边界的;有些看似无害的“金山”,底下也可能藏着看不见的危险。

  小伙伴们带着一身麦屑和尘土,意兴阑珊地各自回家了。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麦秸垛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小梅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好奇地看着那个塌了一块的洞口,又看看哥哥脏兮兮的小脸。

  小普同默默地拿起墙边的大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散落的、被他们折腾出来的麦秸。他把那些麦秸扫拢,堆回到塌陷的洞口附近,试图修补一下。虽然他知道这修补无济于事,但似乎只有这样做,心里才能稍微踏实一点。

  夕阳的金辉染红了西天的云彩,也把麦秸垛染成了更加浓郁的橘红色。小普同放下扫帚,站在院子里,望着这座经历了喧嚣与“创伤”的金色小山。它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温暖的、属于田野和阳光的气息。只是那塌陷的一角,像一个无声的提醒,烙印在这个五岁孩童的心里——关于游戏的边界,关于看似坚固之下的脆弱,也关于快乐背后,那份需要被悄然拾起的责任。远处,传来了父母扛着农具归家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混合着村庄傍晚特有的、充满烟火气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