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车间的味道-《凡人吴普同》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分,吴普同已经换上了那身藏蓝色的工装,脚蹬厚重的劳保鞋,站在了生产二科的车间门口。昨晚他睡得并不踏实,宿舍的嘈杂、对未知工作的思虑,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嗡鸣,都让他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但此刻,他用力深呼吸,努力将残存的困倦驱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车间大门敞开着,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味率先扑面而来。那是谷物被粉碎后扬起的粉尘的干燥气息,混合着豆粕、鱼粉等原料固有的腥臊,还有经过高温熟化后产生的、类似烤面包却又带着饲料特有的焦糊味,以及机器润滑油淡淡的金属腥气。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饲料厂的、粗粝而富有生命力的“车间味道”。

  紧接着,巨大的噪音灌满了他的耳朵。粉碎机发出撕裂般的咆哮,混合机如同巨兽低吼,制粒机有节奏地轰鸣,传送带滚筒吱呀作响,再加上各种电机运转的嗡嗡声,构成了一个永不间断的喧嚣世界。车间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高大、深邃,钢铁的骨架支撑着顶棚,几条传送带像蜿蜒的河流,将不同形态的原料和半成品输送到各个工序。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细微粉尘,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束中肆意飞舞。

  他定了定神,目光在嘈杂忙碌的人群中搜寻,很快就在一台巨大的制粒机旁看到了赵师傅那熟悉的身影。赵师傅正弯腰查看着什么,手里拿着个扳手,不时在机器上敲敲打打。

  “赵师傅!”吴普同提高嗓门,几乎是喊了出来,才能在这片噪音中让对方听清。

  赵师傅抬起头,看到是他,点了点头,朝他招了招手。吴普同赶紧小跑过去。

  “来得挺准时。”赵师傅的声音在噪音中依然洪亮,他上下扫了吴普同一眼,目光落在他崭新的工装上,“这身行头穿上,像那么回事了。走,我先带你转一圈,认认门。”

  赵师傅没有废话,转身就走,吴普同赶紧跟上。他们沿着车间的工艺流程线前行。

  “这边是投料口,”赵师傅指着一个巨大的、不断有工人用铁锹往里投送原料的地坑,“玉米、豆粕、麸皮,还有各种添加剂,都从这里下去,进粉碎机。”

  粉碎机所在区域粉尘最大,即使有除尘设备,工人的眉毛头发上也很快落了一层白霜。震耳欲聋的噪音让吴普同感觉耳膜都在共振。

  “粉碎的粒度有要求,太粗太细都不行,影响消化吸收。”赵师傅凑近吴普同的耳朵大声说,“你得学会用眼看,用手捏,跟标准样品对比。”

  穿过弥漫的粉尘区,来到混合机旁。几个巨大的、如同水泥搅拌机一样的罐体正在缓缓旋转。

  “这里是混合工序,各种粉碎好的原料,按照配方比例,在这里面搅拌均匀。”赵师傅拍了拍冰冷的罐体,“配方是核心技术,咱们工艺员要确保投料准确,混合时间足够,不能有死角。”

  继续往前走,温度明显升高,空气中熟化后的香味更浓。他们来到了熟化器和制粒机前。这里是二科的核心区域。

  “熟化是为了让淀粉糊化,提高营养价值,也杀菌。”赵师傅指着那冒着热气的庞大设备,“温度、压力、时间,这几个参数是关键,仪表盘上都能看到,你要时刻盯着,不能超标,也不能不够。”

  紧接着就是制粒机。被熟化、混合好的粉状饲料,在这里被强行挤压通过模孔,形成一颗颗圆柱形的颗粒饲料。机器轰鸣着,吐出还带着温度的、深褐色的颗粒,如同源源不断的生产线。

  “制粒看的是模孔孔径、压辊间隙,还有蒸汽添加量。”赵师傅熟练地抓起一把刚出来的颗粒,在手心里搓了搓,又捏碎几颗看了看断面,“颗粒要结实,不能一捏就碎,也不能太硬。光泽度也要好。你过来摸摸看。”

  吴普同学着赵师傅的样子,也抓起一把颗粒。入手是温热的,带着潮湿感,用力一捏,需要一定的力道才能碎裂,断面看起来也比较均匀。

  “感觉怎么样?”赵师傅问。

  “感觉……挺结实的。”吴普同老实回答。

  “嗯,今天这批料还行。”赵师傅点点头,“最后就是冷却、筛分和包装了。冷却不彻底,饲料容易发霉;筛分不干净,粉末多,影响外观和饲喂效果。”

  他们最后来到了包装线。冷却后的颗粒饲料通过振动筛,合格的颗粒被传送带送到包装口,工人们手脚麻利地撑开编织袋,接料、过秤、封口,一气呵成。封好口的饲料袋被码放到托盘上,堆成整齐的方块,再由叉车运往仓库。

  整个流程走下来,吴普同对二科的生产有了一个直观的、立体的认识。这远比课本上的流程图要复杂、生动,也更具冲击力。

  “大体流程就这样。”赵师傅带着吴普同回到相对安静些的工艺员操作台附近,这里有几个记录本和一部内部电话,“咱们工艺员的活,说起来简单,就是保证这条线顺顺当当地转起来。但做起来,学问就大了。”

  他拿起一个厚厚的、沾满油污的记录本递给吴普同:“这是交接班记录和生产日志,每两个小时要记录一次关键参数,粉碎机电流、混合时间、熟化温度、制粒机负荷等等。出现任何异常,比如设备异响、参数波动、产品质量肉眼可见的变化,都要立刻记下来,并想办法处理。”

  吴普同接过记录本,感觉沉甸甸的。

  “光记下来不行,还得会看,会分析。”赵师傅指着仪表盘上那些跳动的指针和数字,“比如制粒机主电机电流突然升高,可能是模孔堵塞了,或者进料水分不对。你得能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判断出大概问题在哪,然后才能去找维修工,或者调整操作。”

  正说着,靠近包装线的一台提升机突然发出“嘎吱”一声异响,随后运行声音变得沉闷起来。

  “听见没?”赵师傅耳朵一动,立刻朝那边望去,“声音不对,像是卡了什么东西,或者轴承有问题。小吴,你去叫老周,让他先停掉那段传送带,我去看看。”

  吴普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老周”可能是负责那片区域的操作工或班长,他赶紧按照赵师傅指的方向跑过去。很快,一个穿着同样工装、戴着安全帽的老工人跟着他过来了,熟练地按下了紧急停止按钮。赵师傅已经拿来了工具,开始检查提升机。

  吴普同站在一旁,看着赵师傅和老周配合默契地排查问题,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有些手足无措。他努力想从他们的对话和动作中看出点门道,但那些专业术语和熟练的操作,对他而言还太过陌生。

  问题不大,似乎是有块较大的结块料卡住了畚斗,清理之后,设备很快恢复了正常运行。车间里巨大的噪音再次充斥耳膜。

  赵师傅走回来,用棉纱擦着手上的油污,对吴普同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异常处理。小问题,及时发现,及时处理,就影响不大。要是没听出来,或者不当回事,可能就把畚斗拉变形,甚至扯断皮带,那就要停产维修,损失就大了。”

  “嗯,记住了,赵师傅。”吴普同用力点头。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喧嚣的车间里,经验和警觉性是多么重要。

  整个上午,吴普同就跟着赵师傅在车间里穿梭。赵师傅边走边讲,遇到什么就讲什么,语言朴实,甚至有些粗粝,但句句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干货。吴普同像个海绵一样,努力吸收着一切。他学着辨认不同原料粉碎后的细度,尝试感受熟化后饲料的湿度和温度,仔细观察颗粒饲料的成型质量和色泽。

  车间里很热,加上劳保鞋厚重,不一会儿他的后背就湿透了,额头也沁出了汗珠,和空气中的粉尘混在一起,粘腻难受。噪音持续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有些头晕。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紧紧跟着赵师傅,眼睛努力地看,耳朵努力地听。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和张卫平在食堂碰了面。张卫平被分在一科,主要负责原料的前处理和混合。

  “怎么样?”吴普同扒拉着碗里的白菜炖粉条,大声问。食堂虽然比车间安静,但依然嘈杂。

  “吵,脏,累。”张卫平言简意赅地总结,他脸上也带着疲惫,“一科粉尘更大,戴两层口罩都不顶事。带我的师傅还行,就是话少。”

  “都一样。”吴普同深有同感,“赵师傅人不错,就是要求严,光听声音判断设备故障这一项,就够我学一阵子的。”

  “慢慢来吧。”张卫平叹了口气,“总比在家里种地强。”

  这话让吴普同沉默了一下。是啊,虽然辛苦,但这毕竟是一条不同于父辈的道路。

  下午,赵师傅开始让吴普同尝试独立记录一些简单的参数。他指着仪表,告诉吴普同每个指针、每个数字代表什么,正常的范围是多少。吴普同拿着笔,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生怕看错或写错。

  偶尔,赵师傅会考他。

  “小吴,你看现在混合机电流偏低了点,可能是什么原因?”

  吴普同回想上午学到的知识,不确定地说:“可能是……投料量不够?或者有粘连,没完全混合进去?”

  “嗯,有点意思。”赵师傅不置可否,“再去看看投料口,问问当班的兄弟。”

  吴普同跑去投料口查看,果然发现有一个原料仓快见底了,影响了投料速度。他跑回来告诉赵师傅。

  “对喽!”赵师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眼要勤,腿要勤。光盯着仪表盘不行,得多跑现场。”

  下班铃声响起时,吴普同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脱下安全帽,头发早已被汗水浸透,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工装上沾满了灰尘和饲料粉末,劳保鞋里脚掌发酸。耳朵里似乎还在嗡嗡作响,那机器的轰鸣声仿佛已经刻了进去。

  但当他洗完手,看着记录本上自己写下的那些虽然稚嫩却清晰的数据,回想起今天认识的各种设备和学到的点滴知识,一种微小的、扎实的成就感,悄然冲淡了身体的疲惫。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个充满“车间味道”的世界里,他这头初生的“牛犊”,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和适应。路,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