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符咒下的阴影-《凡人吴普同》

  小梅发病后的第三天清晨,李秀云蹑手蹑脚地溜出院子,在晨雾弥漫的村口与赵大娘会合。两人沿着湿滑的田埂走向邻村,一路上李秀云心神不宁,不停地搓着围裙角。

  "你放心,"赵大娘安慰道,"孙仙姑灵验得很。前村老王家媳妇中了邪,就是她给看好的。"

  孙仙姑住在村西头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房门上贴着褪色的符咒,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红辣椒。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香火味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在神龛前摇曳。孙仙姑盘腿坐在炕上,穿着件褪色的蓝布衫,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抬起眼皮,用那双几乎埋在皱纹里的小眼睛打量着来客。

  "为那丫头来的?"孙仙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李秀云吃了一惊:"仙姑怎么知道?"

  孙仙姑掐指一算,闭上眼睛:"昨夜北斗星暗,西南方有黑气。是个女娃,十六七岁,近日突发癫狂。"

  李秀云连连点头,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到了吴家,孙仙姑先在院门口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一把小米,撒在门槛内外。随后她绕屋一周,不时蹲下摸摸泥土,最后停在小梅窗前。

  "东南方可有水源?"孙仙姑突然问。

  "有、有口老井,"李秀云忙答,"就在菜园子东南角。"

  孙仙姑点点头,表情凝重:"井通阴司,最易招邪。再加上..."她指向远处玉米地的方向,"那里可是有片老坟?"

  李秀云脸色煞白:"是...是有几个无主的孤坟..."

  "这就对了,"孙仙姑一拍大腿,"井水引阴气,孤坟聚怨魂。这丫头体质本弱,那日收秋从坟地路过,就被缠上了。"

  吴普同在屋里温书,听到这番话忍不住走出来:"仙姑,那都是迷信说法..."

  "闭嘴!"李秀云急忙呵斥儿子,"仙姑面前不得无礼!"

  孙仙姑却不生气,眯着眼睛打量吴普同:"这小哥是读书人吧?书上说的固然在理,可这天地间,总有些事是书上没有的。"

  她转身进屋,开始设坛作法。先从布袋里取出三盏油灯,按天地人三才方位摆好。又请出家传的桃木剑,剑身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最后点燃三炷香,香烟袅袅升起,在屋内弥漫开来。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孙仙姑一边念咒一边舞剑,步伐诡异而富有节奏。

  小梅躺在床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咽声。李秀云看得心惊胆战,双手合十不停祷告。

  作法完毕,孙仙姑画了三道黄符。第一道折成三角形,用红绳系好,嘱咐贴身佩戴;第二道烧成灰烬,化入水中让小梅服下;第三道贴在门楣上,说是可以阻挡邪祟。

  "切记,"孙仙姑临走前再三叮嘱,"七日之内不可出门,不可见生人,更不可去西边。若是冲撞了,大罗金仙也难救。"

  李秀云千恩万谢,塞给孙仙姑一个红布包,里面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二十元钱。

  送走仙姑,李秀云立即严格执行嘱咐。她给小梅戴上符咒,又哄着她喝下符水。或许是心理作用,小梅果然安静了许多,沉沉睡去。

  "看见没?"李秀云对丈夫和儿子说,"仙姑就是灵验!"

  吴建军蹲在门槛上抽烟,眉头紧锁:"这能管用吗?别耽误了孩子。"

  "怎么不管用?"李秀云指着熟睡的女儿,"这不是安静睡了?"

  吴普同忍不住反驳:"娘,那是累了才睡的。符水就是香灰兑水,怎么能治病?"

  "你懂什么!"李秀云突然激动起来,"仙姑说得多准!东南有井,地头有坟,句句在理!你们读书人就知道书本上的,这世上多的是科学解释不了的事!"

  争论间,小梅醒了。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轻声问:"娘,我怎么了?"

  李秀云喜极而泣:"好了好了,仙姑的法术灵验了!"

  然而好景不长。傍晚时分,小梅再次发作。这次比之前更严重,她不仅胡言乱语,还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

  "热!好热!"小尖叫着,"有火在烧我!"

  李秀慌忙找出备用的符纸,想要贴在女儿额头。但小梅一把打掉符纸,嘶喊道:"假的!都是假的!"

  吴建军再也忍不住了:"明天就去县医院!不能再拖了!"

  "不行!"李秀云态度坚决,"仙姑说了,七日不能出门!这才第一天!要是冲撞了,谁来负责?"

  "可是孩子这样..."

  "就是去了医院就能治好?"李秀云哭着说,"前村张家的孩子,去医院花了好几千,最后不还是没了?人财两空啊!"

  吴普同试图讲道理:"娘,医院至少能查出是什么病。符水能有什么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李秀云指着女儿,"刚才不是安静了好一会儿?"

  "那是巧合!"

  "巧合?那仙姑怎么知道东南有井?怎么知道地头有坟?"李秀云越说越激动,"你们男人就知道往外扔钱,也不想想家里的难处!去医院要花多少钱?普同下学期学费怎么办?"

  这话戳中了吴建军的软肋。他蹲回门槛上,闷头抽烟,不再说话。

  夜深了,小梅终于闹累了,沉沉睡去。李秀云守在床边,不时摸摸女儿额头的符咒,嘴里念念有词。

  吴普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理解母亲的恐惧和无奈——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医院既陌生又昂贵,而神婆至少给了她一个解释和一线希望。但他更知道,妹妹的病耽误不起。

  透过门缝,他看见父亲独自坐在院里,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一定在经历着艰难的内疚与挣扎——作为一家之主,却无力承担女儿的治疗费用;作为父亲,却要在女儿的健康和家庭的经济之间做出选择。

  吴普同悄悄起身,来到父亲身边。

  "爹,"他轻声说,"我知道您为难。但小妹的病真的不能拖了。"

  吴建军长长叹了口气,烟头的红光映出他脸上的皱纹:"你娘说的也有道理。万一去医院也治不好..."

  "可是不去医院肯定治不好!"吴普同急切地说,"符水就是香灰,怎么可能治病?"

  父子俩沉默地对坐着。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夜寂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李秀云的惊叫声。两人冲进屋,看见小梅又发病了,这次她正在用头撞墙。

  "快拦住她!"李秀云哭喊着。

  吴建军和吴普同好不容易才按住小梅。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李秀云终于动摇了,但仍在犹豫:"可是仙姑说..."

  "娘!"吴普同几乎是在恳求,"您就信科学一次吧!"

  李秀云看着痛苦挣扎的女儿,又看看焦急的丈夫和儿子,终于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我苦命的孩子啊...娘该怎么办啊..."

  煤油灯下,一家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如同他们此刻摇摆不定的心。符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黄色,香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沉重气息。

  在这个普通的农村夜晚,传统与现代、迷信与科学、亲情与现实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而病床上的小梅,就在这场较量的中心,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等待着家人为她做出的决定。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树梢,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的苦难。夜还很长,而他们的挣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