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无声的战场-《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周妈家这间狭小却安稳的亭子间,成了林薇和荷花在沦陷区惊涛骇浪中,暂时得以喘息的方舟。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喧嚣,也仿佛将那些血腥、追捕和无处不在的恐惧暂时挡在了门外。连续几天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加上之前逃亡的疲惫和情绪的剧烈波动,林薇几乎是立刻病倒了。

  她发起高烧,浑身酸痛,意识在清醒与迷糊间徘徊。昏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仁寿里那个血色黄昏,谢阿婆缓缓倒下的身影,阿珍决绝的枪声,苏婉清那张涂着精致妆容却扭曲如毒蛇的脸……这些画面交织缠绕,化作光怪陆离的噩梦,让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时常惊悸着醒来,浑身冷汗。

  周妈是个沉默而细致的妇人。她并不多问,只是默默地照顾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病人。她用有限的食材变着法子熬煮清淡的米粥和菜汤,一勺勺耐心地喂给昏沉的林薇和逐渐好转的荷花。她找来一些常见的草药煎水,帮助林薇退热。她的存在,像一块沉稳的基石,用最朴素的行动,维系着这方小天地的运转,也一点点抚平着林薇心头的创伤。

  荷花先于林薇康复了。退烧后,孩子虽然依旧瘦弱沉默,但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点光彩。她似乎将林薇当成了唯一的依靠,像个小尾巴一样,林薇醒着时就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林薇睡着时,她就蜷在床脚,抱着周妈给她找来的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不哭不闹,异常懂事。这种超越年龄的乖巧,反而让林薇看着更加心酸。

  在周妈的悉心照料和林薇自身顽强的生命力支撑下,几天后,她的高热终于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神智已经彻底清醒。病去如抽丝,这场大病仿佛抽空了她积攒的所有力气,却也涤荡了部分积压在心底的惊惧与悲伤,留下了一种更为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冷硬的东西。

  她开始下床活动,帮着周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比如择菜,或者打扫亭子间。她不再仅仅是被救助者,她需要尽快恢复,需要重新获得力量。谢阿婆的死,阿珍的失踪,沈惊鸿的杳无音信,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一直享受这暂时的安宁。

  周妈家并非与世隔绝。通过周妈偶尔外出带回来的消息,以及她与弄堂里其他妇人看似闲聊、实则信息丰富的只言片语,林薇得以拼凑出外面那个“无声战场”的轮廓。

  上海的彻底沦陷,并未带来侵略者宣扬的“秩序与繁荣”,反而像是揭开了更深地狱的帷幕。日伪的统治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经济掠夺是赤裸裸的。“军用手票”如同废纸般强制流通,搜刮着民间最后一点财富。重要的物资,如粮食、棉布、煤炭、药品,全部实行严格的“配给制”,普通市民能领到的份额少得可怜,黑市物价则飞涨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周妈每次去买米,都要排上几个小时的队,而且常常空手而归,只能高价从黑市弄回一点点掺着沙砾的霉米。

  恐怖统治更是无孔不入。日本宪兵队和76号特工总部的恶名,如今已能止小儿夜啼。他们可以随意抓人,不需要任何证据,只需要一句“怀疑反日”。夜间抓人的黑色轿车引擎声,成了上海滩新的噩梦。各种名目的“保甲制度”、“连坐法”被推行,强迫邻里相互监视、相互告发,将苏婉清在仁寿里使用过的那套毒计,推广到了整个沦陷区。

  文化上的奴役与渗透也在同步进行。报纸、电台里充斥着“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谎言。学校被强迫使用篡改过的教材,推行日语教育。一些软骨头的文人、艺术家,在威胁利诱下,也开始为所谓的“新秩序”歌功颂德。

  然而,在这片看似铁板一块的黑暗统治下,反抗的火种并未熄灭,只是转入了更深、更隐蔽的地下。周妈家,似乎就是这地下网络的一个微小节点。

  林薇注意到,周妈虽然深居简出,但她与外界保持着一种隐秘的联系。有时会有看似普通的贩夫走卒前来敲门,与周妈在灶披间低声交谈几句,留下或带走一些东西。有时周妈外出归来,会带回一些并非通过正常渠道能够获得的稀缺物品,比如一小包真正的白糖,或者几块干净的纱布。她从不解释,林薇也从不询问,两人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薇知道,自己此刻能安然待在这里,本身就是这场无声地下战争的一部分。是无数个像周妈、像小顾、像赵书平,甚至像已经牺牲的谢阿婆一样的人,在用他们的方式,在敌人的心脏地带,构筑着一条条看不见的战线,保护着需要保护的人,传递着信息,积蓄着力量。

  这天傍晚,周妈外出回来,脸色比平日更加凝重几分。她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正在教荷花认字的林薇说:“外面风声更紧了。苏婉清那个‘水上稽查队’,最近和76号的人勾搭在一起,正在全市范围内搞一次大规模的‘清乡’行动,名义上是清查户口,整顿治安,实际上就是针对我们这些藏在水面下的‘鱼’。”

  林薇的心一紧。清乡?这意味着更严密、更残酷的搜查。

  “我们这里……”她担忧地问。

  “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周妈安慰道,但眉头并未舒展,“赵先生那边已经做了安排,弄堂口有我们的人看着。不过,你们最近绝对不能出门,一点风险都不能冒。”

  她顿了顿,看着林薇,眼神复杂:“另外,还听到一个消息……关于苏婉清的。”

  林薇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周妈。

  “听说她最近攀上了一个日军参谋部的高级军官,更加得势了。她放出话来,说……说沈惊鸿肯定还在上海,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周妈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恨,“她还悬赏重金,买任何关于沈先生,或者……他身边那个女人的消息。”

  苏婉清的执念和狠毒,并未因暂时的得势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变本加厉。她就像一条认准了猎物的疯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林薇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沈惊鸿……他到底在哪里?是在某个更加危险的地方执行任务?还是真的如苏婉清所说,就潜伏在这上海的某处,与敌人周旋?他是否知道,苏婉清正如此疯狂地搜寻着他?他是否……也在这片无声的战场上,进行着属于自己的战斗?

  她摸了摸胸口,那枚飞鸟纽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这枚纽扣曾是他报平安的信号,如今,却更像是一个沉重的问号。

  “我知道了,周妈。”林薇最终轻声说道,语气平静无波,“我们会小心的。”

  她低下头,继续教荷花认字,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寻常的市井闲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那片刚刚因短暂安宁而稍显平静的湖面,再次被投下了巨石。

  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场。而她,身处于这个战场中的一个隐蔽角落,既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也必须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因为她知道,无论是为了死去的谢阿婆,失踪的阿珍,还是为了那个不知在何方、却让她魂牵梦萦的沈惊鸿,她都不能,也绝不会,一直只是被动地躲藏下去。

  无声的战场,需要无声的战士。而她,正在学习成为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