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养心殿奏对-《孤乡1》

  依照隆武朝禁宫朝见惯例,皇帝要召见某位大臣,一般都是需要提前预约等候,除了少数情况,或者某种急迫之事出现时,皇帝才会单独腾出时间进行召见。

  当然,内阁三位首辅拥有随时面见皇帝的特权,剩余其他官员,想得到皇帝亲自召见,基本都要预约或者排队等候,又或者皇帝专门下旨或者口谕进行更改。

  像是庄峤这种级别的官员,平时想面见皇帝的基本都是无望,就算立下很大的功绩需要奖赏的,一般也是在大朝会时进行封赏,很少进行单独的面见。

  曹福曹公公为何对庄峤之前那么热情,就是因为庄峤这种,在养心殿单独接见的非常罕见,戴鲲就不说了,人家毕竟是皇亲国戚想见皇帝容易得多,庄峤就不行了,即便功劳再大,因为地位级别缘故,基本都不会得到养心殿单独接见的待遇。

  养心殿是整个大内禁宫建筑集群里最核心的宫殿建筑,是皇帝办公休息会见于一体的核心地方,安保森严不说,内在的无论装饰物件还是建筑样版,每一样都是隆武生产力最高体现的巅峰之作。

  庄峤前世只有从电视电影里才能见识的场景,现今让自己也能亲身感受一遭,自然生出无尽的好奇之心,只是这样一来,曹公公先前叮嘱的礼仪之事,就被有些疏忽,只让一旁跟随的小太监不停小声咳嗽提醒,这才让庄峤收敛一些。

  也幸好这是相当于皇帝私下性质的觐见,没有御史官员那种找茬吃屁的存在,不然庄峤少不得被扣上殿前失仪的帽子。

  也不知这会是不是有了戴鲲一起的缘故,皇帝召见庄峤的地方,并不是在养心殿正殿,反而是在偏殿的御书房。

  皇帝的御书房也并不是一个单纯书房,反而有点像是一个小内院,规模都跟杨清岳家里进门的院子大小相当,这才是皇帝的一个书房,庄峤有些惊讶了,难怪世间人人都想当皇帝啊!

  当然,集天下之力奉养一人的情况下,做出何等不可思议的东西,在庄峤看来也是正常的。

  御书房的采光非常好,即便此刻有些偏离太阳光的照射,可是院中小池反射的光芒,也足以让整个小院光芒四射,这也充分说明,当初设计小院落的建筑师心思是多么的精巧玲珑。

  御书房同样大门打开,由外而内里观察,都可以看到一个人在纱幔下的朦胧身影。

  刚跨入内房,庄峤看到曹公公提示的压低手势,就不得不跟着戴鲲被迫行了跪拜之礼,“微臣平州民卫军记事参军,布政司仓漕典使庄峤,叩见陛下!”

  虽然隔着纱纬看不真切内里之人的面容,庄峤也感觉到一股凝视的目光似乎由上而下扑面而来。

  这他娘的就是皇权压迫下发出的真正威力吧?庄峤心里一凛,身形似乎也端正规整了许多。

  “国舅平身赐座!”皇帝从里间传出声音,却是让戴鲲有了座位,而自己依旧孤零零地跪着。

  接下来,皇帝的冰冷声音接踵而来,“庄峤,朕素闻你才思出众,你可猜猜缘由,现在朕为何不要你起身落座?”

  草蛋,这老家伙居然一来就是下马威,给老子当头一棒麽?庄峤心思滴溜溜旋转盘算,皇帝这话是能让你猜的麽?如果真的去猜那才是傻逼得紧吧?

  庄峤面色一正,立即恭谨地开口,“陛下恕罪,臣不知原因,却知道一个道理,煌煌之日,君威不可测;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就是这天下的道理,陛下认为臣有错,那肯定是臣有做得不好不对的地方!”

  好家伙,这番滴水不漏的马屁回复,只让皇帝萧尊文也不禁有些侧目了!这小子真的十八岁?别说庄峤他这般年岁,就是那些积年老吏被自己一番威吓为难下,很多都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哪有这般轻松自如的?!

  戴鲲低垂眉眼不做声,眼见二人书房应对,原本还担心庄峤面圣紧张失仪,现在看来担心完全多余!这家伙还真是有成为佞臣的潜质啊,皇帝要给下马威,自己立马就主动送上鞭子下台阶,这可比他当初为了皇陵之事,在朝堂上硬抗皇帝百官聪明得太多了。

  “哈哈,好一个狡猾的小泥鳅!”皇帝显然是被这番回复逗乐了,毕竟臣下吹嘘自己的不是没见过,但是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又吹捧到自己心坎上的却是少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的道理就是这天下的道理!”萧尊文身为九五之尊,确实很享受这样的赞美,于是给曹福暗示一下搬来了椅子,这才让庄峤有了起身落座的资格。

  曹公公侍立一旁,笑眯眯暗自给庄峤伸了个拇指,这满朝上下能把皇帝哄得高兴的很少,但凡有一个,基本都能得到曹公公的好感。

  “庄峤,朕已经阅过了国舅为汝送上的折子,你且说说,为何要绕过内阁钟元辅单独给朕上书?不知道朝廷禁忌和僭越之事麽?”萧尊文没有开口询问奏折内容之事,反而对庄峤此番出人意料之举颇为好奇。

  庄峤心中一转,立时就知道先前在戴鲲家中宴饮时,戴鲲给郑林的那番解释此刻派上了用场,他立即起身回奏,“陛下,非是微臣不知上下尊卑,也非臣不尊重钟元辅等各位首辅大人;实则是,陛下可以等,朝廷诸位大人可以等,甚至微臣也可以等,但环州百姓此刻等不得了啊!”

  庄峤侃侃而谈,将自己从平州到环州,再到京畿的一路见闻如实奏报,而后有些黯然神伤躬身顿首道,“反贼李元虎祸乱环州后,各地贼头如雨后春笋冒出,虽被朝廷大力治理了一番,可是旧薪积累甚重,如沸油泼柴般,只要再有一点火星,微臣惶恐有再度乱起之祸!微臣明白,陛下寿诞在即,此刻提及此等议题,必然招致满朝文武反对斥责之声,诸公即便心内明白也必然会驳回微臣的上书,不得已,这才请出国舅爷,为微臣博取一个直面天听的机会,请陛下赐臣藐视上官僭越之罪!”

  萧尊文沉默半响,庄峤说的东西,他岂会不知,满朝文武上下谁又会真不知道,可是谁站出来述说了麽?即便有,恐怕现在也被钟元辅他们以皇帝寿诞之事的名义给压制下去了。

  庄峤这么一搞,确实会让钟平之汪国林等人万分被动,事后也少不得要给庄峤各种掣肘穿小鞋,以庄峤的聪明,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事干出来会经受怎样的结局?可他偏偏就干出来了,不仅干了,还直接捅到了他这个皇帝头上来了,如果萧尊文也采取按下的手段,那么他这个皇帝,少不得会被史笔如钩骂上千年!

  毕竟为了自己贺寿连治下百姓生死都不顾的皇帝,那不是昏君是什么?

  萧尊文其实也在等,等着满朝文武谁能第一个跳出来提及,结果等了快半个月,也没有一个聪明人敢站出来承担,没奈何,他这个皇帝和文武百官,都成了睁眼瞎一般,看着局势在环州一天天崩坏。

  萧尊文深知,此刻也怪不得大臣们害怕,毕竟此刻的环州烂摊子,让隆武朝廷人人自危,生怕让自己去了不能全身而退,那可是百万级灾民的恐怖数量,不是一城一地,而是整个环州啊!试问谁又有此般魄力前行?如果萧尊文强行任命某人,说起来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果办差结果不好,那么他这个皇帝就成了识人不明的昏君,势必会造成皇权威慑受损,一样让人为难!

  皇帝和大臣都为难,都成了把脑袋埋进沙子的鸵鸟,这般境况在寿诞来临前更是如此,隆武朝此刻表面繁花似锦,实际已是烈火烹油!

  谁曾想,第一个捅破这层窗户纸的,竟然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平州六品小官,这让萧尊文既愤恨朝堂百官又有些安慰,毕竟这天下事还是有人肯站出来担责.

  隆武朝堂上的聪明人太多了,多到人人自危不敢应事的地步!当鸵鸟的确实会被人耻笑,可也总比自己完成不了任务丢了脑袋强啊!富贵荣华是拿来享受的,不是拿来随便丢弃的!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此乃为官根本,地位越高越是谨慎,这种认知天下任何朝代里都是殊途同归的东西!

  老实说,如果不是庄峤品阶太低,此刻他要是有个三品以上大员的身份,皇帝现在就敢给他一个巡按使的身份去处理环州之事。

  “庄爱卿忧国之心朕心甚慰,此番何罪之有,平身吧。”萧尊文心念转回,让庄峤继续落了座。

  现下连庄峤这般称呼都变了,先前皇帝还是直呼其名,现在都变成了爱卿,殿内众人就都明白皇帝的心境变化。

  “朕非不及环州百姓,朝廷诸事繁杂,天下也非一州之地。”皇帝也不多言推卸,开始了正式的问对,“卿之上书所言,环州之患解决的根本之道,就是让百姓分流,以铁路之事推之,重建环州水利农田道路,之后分散安置,将民众聚集之势分散?”

  萧尊文虽然看懂了庄峤的解决之策,但是对于朝廷的家底也算心知肚明,继续追问道,“朕不管爱卿用什么法子,朕只想问,如果是爱卿完成此番环州事务,需要朝廷靡费几何?”

  “不敢欺瞒陛下,微臣估算了,至少需要朝廷岁入三成,持续投入至少一年半,才能完成陛下心中所想!”庄峤早先就跟程彧田忠等人测算过了,先不说把完整的铁路系统修建出来,只是前期的投入,例如人员调配安置,道路平整,桥梁建设,沿途勘探等等,都是一个巨大的开销,民卫军是绝然没有可能支撑如此庞大的持续支出。

  庄峤继续道,“朝廷可以分批投入,减缓财政压力,先期投入的主要用途,是安定环州民心,其次才是建设铁路,再之后就是沿着规划的铁路沿线,进行大规模水利农田建设,减少流民流动,开始进行边建设边安置的方式,逐步减轻朝廷的投入支出!”

  “先期安置流民,微臣认为以点及面的方式应属稳妥,将环州受灾最重的地段设立安置点,在沿线铁路规划的线路上,让他们有了生存的基本保障后,就开始进行铁路系统的前期规划工程!”

  这已经算是庄峤能够想到的真正完美之策,其实完成环州之事最大的阻力,并非来自于朝堂上,而是环州自身的土地问题。

  流民能吃饱饭就不会闹事,可是铁路工程浩大,真正的难题并非让流民吃饱,环州的大地主才是这次环州铁路建设的真正敌人。

  好在水灾之后,环州布政司的大量土地重新规划一直进展缓慢,这就给了庄峤操作的空间,往昔土地权限确认,同样是环州上下头痛的问题之一。

  这就是朝廷上无人敢去受命解决的最大原因!朝堂百官自己就是一个个大地主,让他们去动自身的阶级利益,那不是成了众矢之的?自古土地问题涉及改朝换代的危机,一般人自然不敢轻易触及,即便前世如王安石张居正此般,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个不好就是身家性命也会倾覆。

  庄峤为何不怕?先不说自己本身就有足够的武力配置,缺的也只是一个朝廷正式身份认定而已,加上民卫军自己就是失地农民出生,当然不怕那些地主反扑。

  只要到了那个时刻里,庄峤不介意举起屠刀进行一下清洗,完成李元虎之前未完成之事,也可以确认一下朝廷到了那时究竟会是何种态度?

  萧尊文有些纠结了,庄峤的策略基本可以确定是行之有效的,只要朝廷舍得投入,环州重新安定是指日可待,但相对的,朝廷必须又要担惊受怕两年才能减缓财政压力。

  “爱卿有心了,朕还有一处疑虑,爱卿所言铁路之事,完备之后会对本朝造成何等影响?”

  皇帝问起这个问题,庄峤可是信心满满,“回禀陛下,如若铁路之事完成,日行千里自不会是往日虚幻之谈,微臣预计的第一条,就是勾连环州与平州的实验性铁路建设,完成之后,从平州崇武至环州恩威,往日的三百里路途,一日之间即可往返,这会大大沟通两地的交流,人员货物也可以按照最大最快速度流转,利国利民之处不盛枚举。”

  “可有样物制器,朕未亲眼见证,实难相信世间居然由此神奇之物!”萧尊文任凭庄峤说得天花乱坠,还是决定眼见为实。

  庄峤心中一喜,躬身施礼道,“陛下英明,微臣家乡曾经有位智者邓公,他说过一句话让微臣记忆深刻的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陛下想见这般物什,微臣早已托付国舅大人,于工部小铁山勘事房中制备,只等陛下莅临审查!”

  萧尊文大喜,只看庄峤如此作为,就知他是有备而来,不但详细规划环州流民之事策略,也把铁路建设之事详尽规划如斯,连样品都带过来查证,实在让人无话可说了!

  “曹福,传口谕,命三位首辅一道,明日与朕摆驾一同往小铁山勘事房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