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麦劫余半-《被休后,她守着破院种田求生》

  风,裹挟着焚烧蒿草的焦糊、蝗虫尸骸的腥燥,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新鲜麦秆断裂汁液的青涩与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的浑浊气息。这股气息沉重、粘滞,如同凝结的血块,沉沉地压在河滩地上空,压在那片曾经墨绿如铁、如今却……面目全非的麦田之上。

  昏黄的天光艰难地穿透残留的飞蝗薄翼和尚未散尽的烟尘,吝啬地洒下。光斑落处,不再是汹涌起伏的绿浪,不再是沉默积蓄力量的墨绿锋芒。

  是疮痍。

  是狼藉。

  是大地被啃噬后露出的、狰狞的……黄褐色的牙床。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凝固在田埂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偶。佝偻的背脊从未如此深地弯下去,几乎要折断。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望着前方那片劫后的土地,深陷的眼窝里一片空茫的死寂。那被火沟暂时阻隔、最终仍如黄沙般漫过火墙余烬、扑入麦海的蝗群,那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沙沙”啃噬声,仿佛还在耳膜深处疯狂刮擦,震得她残破的躯壳嗡嗡作响。

  墨绿的海……塌陷了。

  曾经齐膝深的、粗壮如指的麦秆,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拦腰斩断!断口参差,露出惨白的、带着新鲜汁液的茬口,无力地指向昏黄的天空。无数粗壮的茎秆被蝗虫的利颚啃噬得如同扭曲的麻花,或被疯狂跳跃的虫体生生踩踏、折断,如同战场上被践踏的残肢断臂,七零八落地倒伏在泥泞里。宽厚狭长的叶片,或被啃食得只剩下光秃秃的叶脉骨架,如同干枯的鱼刺,或被撕扯成无数细碎的绿屑,混杂在泥浆和蝗虫的残翅断腿中,铺满了冰冷的地面。

  高?

  哪里还有高!

  只有一片匍匐的、绝望的……残骸!

  唯有麦田深处,一些被倒伏同伴勉强遮盖、或幸运地处于蝗群边缘冲击稍弱的地方,还残留着稀疏的、矮了半截的麦秆。它们带着被啃噬过的伤痕,带着被践踏后的歪斜,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劫后余生、瑟瑟发抖的孤儿,勉强支撑着顶端那……尚未完全饱满、却被啃得七零八落、如同癞痢头般的……稀疏幼穗!那本该是金秋的希望,此刻却沾满泥浆和蝗虫留下的污秽粘液,在风中无助地、极其轻微地……摇晃着。

  “嗬……”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肺腑被彻底掏空后的叹息,从李青禾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烟灰的苦涩。

  她的目光,如同最饥饿的秃鹫,在那片狼藉中疯狂地、绝望地……搜寻着。掠过成片倒伏的残秆,掠过被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叶片,掠过泥泞中那些稀疏的、残缺的幼穗……

  穗!

  能吃的……穗!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溃烂的右肩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疯狂抽搐,脓血混着汗水浸透了破衣。她不再站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倒,枯槁的身体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进冰冷泥泞的麦茬地里!尖锐的断茬瞬间刺穿了单薄的破裤,狠狠扎入早已麻木的皮肉!剧痛如同冰冷的电流窜遍全身!可她浑然不觉!

  扑!

  溃烂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如同挖掘最后的生机般……狠狠插进冰冷粘稠的泥浆里!插进那混杂着断秆、碎叶、蝗虫残骸和麦穗碎屑的泥泞之中!

  抓!用力抓!

  手指在泥浆里疯狂地抠挖、摸索!指甲在坚硬的麦茬和碎石上崩裂翻卷!溃烂的掌心创口被泥浆和尖锐的断茬反复刺激,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脓血混着泥水,在她枯槁的手背上肆意流淌!

  拾!

  不是捡!

  是……抢!是从蝗虫的利颚和死神的指缝里……抢夺最后一点能入口的、带着麦粒的……残穗!

  她的动作粗暴、急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癫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泥泞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次抓到一小段带着几粒稀疏麦粒的残穗,哪怕那麦粒瘦小干瘪,哪怕那穗子残缺不全,她枯槁的手指都会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死死攥住!如同攥住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极其粗暴地、带着泥浆和碎屑……狠狠地从泥泞中拔起!然后,不顾一切地塞进腰间那个早已空瘪、此刻却被临时用作容器的破布口袋里!

  “嚓!”

  “噗!”

  手指在泥浆和断茬中抠挖的声音!

  残穗被强行从泥泞中拔起的声音!

  还有……她自己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低喘般的“嗬嗬”声!

  这些微弱的声音,在死寂的劫后麦田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令人心碎。

  昏黄的光线下,她枯槁的身影,如同最卑微的蠕虫,深深地匍匐在冰冷泥泞的麦茬地里。每一次跪行,每一次抠挖,每一次将那沾满泥污、带着蝗虫污秽的残穗塞进破布袋,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和肩头伤口脓血的涌出。

  汗水和泥浆糊满了她枯槁的脸颊,顺着深陷的眼窝流淌下来,冲刷出一道道肮脏的沟壑。深陷的眼窝里,那空茫的死寂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瞳孔深处只剩下泥泞中那一点点能入口的……残穗的微光。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踩过田埂外的碎石,停在了麦田边缘。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受惊的野兽,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巨大的警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凶戾,猛地扫向来人!

  是秀秀。

  小姑娘瘦小的身影站在田埂上,同样沾满了泥污和烟灰的小脸一片惨白,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骇和尚未褪去的恐惧。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边缘有豁口的旧陶罐,罐口用一块灰扑扑的粗布小心地盖着。

  看到李青禾那如同厉鬼般沾满泥血、眼神凶戾的模样,秀秀吓得猛地后退一步,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秀秀怀里的陶罐,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饥饿本能点亮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和警惕覆盖。她不再看秀秀,枯槁的头颅极其缓慢地低下,溃烂的双手再次狠狠插进泥泞里,继续那疯狂而绝望的……拾捡。

  秀秀的小脸白了又白。她看着李青禾那深跪在泥泞中、如同在给自己挖掘坟墓般的身影,看着那枯槁手指每一次抠挖都带起的泥浆和点点脓血,看着那破布袋里零星塞进的、沾满污秽的残穗……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冲淡了恐惧。

  她极其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鼓足了全身的力气,用细弱得几乎被风撕碎、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卑微的声音,朝着泥泞中那个枯槁的身影,极其艰难地……开了口:

  “青…青禾婶……”

  声音带着颤抖。

  李青禾抠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秀秀抱着陶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却依旧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启齿的艰难:

  “……爹……爹昨儿猎了只野兔……”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将怀里的陶罐往前递了一点点,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换……换你……”

  她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李青禾腰间那个装着可怜残穗的破布袋,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目光也是一种亵渎。

  “……半捆麦草……”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巨大的愧疚和几乎要哭出来的哀求。

  “……成不?……喂……喂驴……”

  “半捆麦草……喂驴……”

  这细弱的声音,裹挟着陶罐里隐约透出的、久违的肉腥气和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卑微乞求,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穿了李青禾被绝望和麻木层层包裹的心脏!

  她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僵在原地!溃烂的双手依旧深深插在冰冷的泥泞里,沾满污秽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指甲在坚硬的麦茬上刮出刺耳的“嚓嚓”声。

  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

  目光,越过狼藉的麦田,越过冰冷的泥泞,死死地钉在秀秀怀里那个旧陶罐上。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空茫剧烈地波动着,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滔天的疲惫、被蝗灾啃噬殆尽的绝望、对那点肉腥气的本能渴望、以及……被这卑微乞求所唤醒的、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同病相怜的巨大悲凉……在她枯槁的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撕扯!

  风呜咽着掠过劫后的麦田,卷起几片残破的麦叶和蝗虫的断翅。

  昏黄的光斑在泥泞的地面上缓缓移动。

  腰间那个破布袋里,几根沾满泥污的残穗无力地垂落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