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纺车断弦-《被休后,她守着破院种田求生》

  河滩地的风,裹挟着初春解冻的泥腥、碎瓷的粉尘,还有……一种日渐清晰、却更加沉重的混合气息。酱膏的醇厚在窑洞深处变得稀薄,如同生命线在缓缓流逝;雪层下刺出的翠色麦针,在惨白日头下无声地积蓄着力量,却也贪婪地吸吮着冻土深处那源自鱼骨与粪秽的、日渐稀薄的狂暴养分。这气息里,新添了一种更加尖锐的匮乏——食物的匮乏,正化作实质的恐惧,如同冰冷的绞索,一日紧过一日地勒在破窑的咽喉。

  窑洞内,那口曾承载着无限希望的粗陶酱缸,膏体已降至缸壁最下沿的凹陷处,仅剩一层深褐色的、油亮粘稠的底子,顽固地附着在粗陶壁上,散发出愈加沉郁、却也愈加绝望的香气。每一次,小树枯黄的小脸凑近缸口,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巨大的渴望都被更深重的恐惧死死压住。他伸出冰凉的小手,用一片洗净的碎瓷片,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刮擦着粗粝的缸壁,试图刮下最后一点粘稠的酱膏,涂抹在那早已坚硬如石、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杂粮饼边缘。

  每一次刮擦,瓷片与粗陶摩擦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都如同刮在李青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刮下的酱痕越来越薄,越来越淡,小树舔舐时,滚烫的泪水也愈发汹涌,呜咽声在死寂的窑洞里回荡,如同幼兽濒死的哀鸣。

  粮……快尽了……

  酱……要没了……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日夜啃噬着李青禾的神经。她佝偻的背弯得更深,枯槁的身影在窑洞内如同游荡的幽灵。目光扫过角落——那里,堆着几束早已干枯发黄、茎秆坚韧的……苎麻。那是去年秋末,在河滩地边缘枯萎的荒草丛中,她如同秃鹫般搜寻最后一点“收获”时,极其艰难地割回来的。当时只为塞进破炕洞当引火之物,抵御那刺骨的寒夜。

  线!

  捻麻线!

  换粮!

  这个带着血腥味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绝望的黑暗!她枯槁的身体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腹腔深处那尖锐的抗议,不顾溃烂的右肩伤口被牵扯的剧痛!她扑向那堆枯黄的苎麻!

  剥麻!

  溃烂的左手不顾冻疮裂口的刺痛,极其粗暴地抓住干硬的麻茎!腰背弓起,肩膀耸动!溃烂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发力而剧烈抽搐!脓血渗出!干硬的麻皮在粗暴的撕扯下剥落,露出里面相对柔韧、带着灰白色泽的……麻纤维!

  撕!用力撕!

  将剥下的麻皮进一步撕扯成更细的缕!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被饥饿催生出的疯狂!粗糙的麻纤维边缘如同无数把微型锉刀,狠狠刮擦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指腹和掌心的创口!剧痛让她浑身剧烈地痉挛!但她不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那可以捻成线、换来活命粮食的……一缕缕灰白!

  终于,一小把相对纤细的麻纤维被堆放在冰冷的碎瓷地上。

  捻!

  她枯槁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急切和长期的溃烂而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她极其艰难地拖出窑洞角落里那个早已落满灰尘、蛛网缠绕的破旧纺车。木架歪斜,转轮滞涩,纺锤上缠着几圈早已朽烂发黑的旧线头。

  她伸出溃烂稍轻的左手,颤抖着捻起一缕灰白色的麻纤维。溃烂的右手极其笨拙地、用那深可见骨、指甲翻卷破裂的食指和拇指,极其艰难地捻住纤维的另一端,试图将其搭上纺锤的挂钩。

  捻!用力捻!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腹腔深处的灼痛化为尖锐的冰锥!溃烂的右肩如同被反复撕裂!汗水混着脓血,在她枯槁的后背肆意流淌!

  左手捻动纺车的转轮!吱嘎——!滞涩的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右手笨拙地、试图将麻纤维均匀地捻合、拉伸!

  然而——

  溃烂的右手根本无法精确控制力道!每一次捻合都歪歪扭扭,每一次拉伸都牵动着伤口剧烈的抽搐!麻纤维粗糙坚韧,不断摩擦着溃烂的指腹和掌心的创口!鲜血混着麻屑,不断渗出!剧痛让她的动作愈发变形!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的脆音!

  那缕尚未捻合均匀的灰白麻纤维,在她溃烂的指尖……骤然崩断!

  断开的纤维无力地垂落,如同被斩断的、微弱的希望之丝。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指尖那截断开的麻纤维,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的茫然。纺车的转轮惯性般地又吱嘎转了小半圈,徒劳地空转着。

  又断了……

  捻不成……

  粮……怎么办……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她的胸腔!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挤压的嘶鸣!

  就在这时——

  一阵由远及近的、带着浓重乡音和一丝不耐烦的脚步声,猛地刺破了窑洞的死寂!

  “李青禾!你个死脑筋!又在跟那破纺车较什么劲?!”是王婶那熟悉的、如同破锣般的嗓门!伴随着脚步声停在窑洞外,木板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

  王婶那张被灶火熏得微红的脸庞出现在门口,头上依旧包着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巾。她一手叉腰,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窑洞内那个僵在破纺车前、枯槁如鬼、指尖还捻着半截断麻的身影,又扫过地上那堆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苎麻纤维和纺锤上垂落的断头,精明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无语和一种“果然如此”的鄙夷。

  “老天爷!”王婶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浓重的嘲讽,“就你这烂爪子!还想捻苎麻线?!苎麻是你能碰的玩意儿?!”

  她几步跨进窑洞,极其粗暴地一把推开僵立的李青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断开的麻纤维和纺锤上朽烂的旧线头,鼻翼翕动着,脸上露出巨大的嫌弃:“瞧瞧!用的还是烂棉线当引线?不断才怪!棉线那软塌塌的玩意儿,怎么经得住苎麻的韧劲儿?!”

  她猛地转向李青禾,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如同锤子砸下:

  “听好了!烂窑婆子!想捻苎麻线活命,就得用苎麻自己的筋续!”

  “去!把那堆烂麻再剥!剥出最里面的筋!要长!要韧!别用你那烂爪子撕!用指甲掐!一点点抽!”

  “抽出来!搓成细股!当引线!续在纺锤上!”

  “懂不懂?!苎麻的筋,韧过棉线百倍!这才是正经的续弦法!”

  苎麻的筋?

  续弦?

  韧……过棉线?!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震撼和一种被点亮的、颠覆性的明悟,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了李青禾!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微眩!她不再犹豫!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爆发出惊人的执行力!巨大的求生渴望压倒了所有绝望!

  剥麻!再剥!

  她扑向那堆枯黄的苎麻!溃烂的左手不顾一切地抓起干硬的麻茎!这一次,不再是粗暴的撕扯!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麻皮下的纹理!溃烂稍轻的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不顾冻疮裂口的刺痛,极其精准地、如同最吝啬的守财奴剥离最后一点金子般……掐住麻皮与内里纤维连接的最薄弱处!

  掐!用力掐!

  指甲深深陷入干硬的麻皮!指腹的冻疮裂口被挤压崩开!鲜血渗出!但她不管!只是更加用力地掐住!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用指甲的韧劲,一点点将坚韧的麻皮与内里灰白色的、更加柔韧的……麻筋……分离开来!

  抽!用力抽!

  溃烂的左手死死掐住分离出的麻筋一端!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向后拖拽!腰背弓成一道更加绝望的弧线!溃烂的右肩如同被反复撕裂!

  “嗤啦——!”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

  一根长长的、灰白色的、带着天然柔韧光泽的……苎麻筋……被极其艰难地、完整地……抽了出来!

  一根!又一根!

  如同剥离大地的筋络!

  当几根丈余长的、灰白色、柔韧异常的苎麻筋被堆放在冰冷的碎瓷地上时,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抽干。她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双手因为长时间紧握和用力而痉挛不止,指尖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混着剥离麻皮留下的黑色碎屑。

  续弦!

  搓引线!

  她挣扎着爬起。伸出那只溃烂稍轻的左手,颤抖着捻起一根苎麻筋的一端。溃烂的右手极其笨拙地、用那深可见骨、指甲翻卷破裂的食指和拇指,极其艰难地捻住筋的另一端。

  搓!用力搓!

  两根手指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笨拙地、带着巨大的痛楚相互捻动!灰白色的苎麻筋在指尖滚动、摩擦、捻合!动作僵硬、缓慢、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溃烂的右手根本无法精确控制,每一次捻动都歪歪扭扭,每一次摩擦都如同用砂纸打磨着溃烂的皮肉!苎麻筋看似柔韧,实则纤维坚硬如微针!无数细小的纤维倒刺,随着捻动,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微型锉刀,狠狠地、反复地……刮擦、切割着她溃烂的指腹、翻卷的指甲边缘和掌心深可见骨的糜烂创口!

  刮!狠狠地刮!

  如同凌迟!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脓血和麻屑糊住了眼睛!

  但她不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神圣的专注!她只是死死盯着指尖那根被不断捻紧、逐渐变得圆润光滑的灰白色麻筋引线!王婶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回响:“韧过棉线!韧过棉线!”

  搓!用力搓!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如同在与整座大山角力!溃烂的右肩伤口随着每一次用力的捻搓而剧烈抽搐,脓血疯狂涌出!

  终于,一根相对均匀、光滑、灰白色、散发着独特草木清苦气息的苎麻筋引线,在她溃烂的双手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成型了!

  续弦!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那根凝聚着血泪和剧痛的苎麻筋引线,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替换下纺锤上那截早已朽烂发黑的棉线断头!将新的引线头,极其珍重地搭在纺锤的挂钩上!

  成了!

  苎麻续弦……成了!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佝偻在破纺车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纺锤上那根灰白色的、崭新的苎麻引线。

  她极其缓慢地摊开那只溃烂流脓、深可见骨的右手。

  掌心。

  那纵横交错、早已被苦难和劳作刻满深沟的掌纹里,此刻,赫然布满了无数道新鲜的、细密的、纵横交错的……鲜红血痕!

  那是苎麻坚韧的纤维,在捻搓过程中,用无数细小的倒刺,在她溃烂的皮肉上……一刀一刀……硬生生割出来的!

  如同最残酷的犁铧,在早已荒芜的土地上,刻下了通往活路的……血色印记。

  寒风呜咽着掠过破窗洞。

  纺锤上,灰白色的苎麻引线沉默地悬挂。

  掌心里,新鲜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