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风花雪月,生死离殇-《铜火》

  午后三点的阳光如同融化的蜂蜜,为整条街道镀上一层温暖而黏稠的金色。

  黑色迈巴赫缓缓滑行在铺满银杏叶的林荫道上,车轮碾过厚厚的落叶层,发出连绵清脆的沙沙声,像是碾碎了秋日的私语。

  道路两旁,金黄的银杏叶在微风中摇曳生姿,不时有几片挣脱枝头,打着优雅的旋儿飘落。

  车子拐进北理工西门旁一条静谧的老巷,时光仿佛在此凝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被完整保留。青石板路两侧,爬满深红爬山虎的红砖小楼错落有致。

  其中一栋经过改造的工业风建筑格外醒目——裸露的原始红砖墙面与冷峻的黑色钢架结构交织碰撞,大面积的落地窗贪婪地吸纳着温暖的阳光,透出格外的温馨与通透。

  小楼前的院子里,几棵老槐树叶子已染上深沉的黄,树下随意散落着几张复古的铁艺桌椅。

  隔壁几家文艺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捧着热气氤氲的纸杯谈笑风生,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烘焙咖啡豆的浓郁醇香和糖炒栗子甜蜜诱人的焦香。

  车刚停稳,轮胎卷起的几片金黄银杏叶尚在空中轻盈地打着转。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深红色针织衫的男生已快步从玻璃门内迎出,镜片后的眼睛因巨大的惊喜而熠熠生辉。他激动地张开双臂,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轶哥!真的是你!」

  路栀推门下车,目光无意间掠过院子角落。一位身着深灰色大衣的长发女生正定定地望向这边,她手中捧着的咖啡杯微微倾斜,深褐色的液体在杯沿危险地晃动,她却浑然不觉。

  一阵秋风掠过,轻轻拂起她鬓边的几缕发丝,精致的妆容下,眼底深处那抹转瞬即逝的落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

  「外面有糖葫芦。」路栀的目光扫向不远处推着玻璃柜车的老人。透明的柜子里,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山楂糖葫芦在夕阳余晖下泛着诱人的、宝石般的光泽。

  那位长发女生已迅速调整好表情,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

  「大家都在里面等着呢。」她微笑着看向路栀,声音温柔得如同羽毛拂过,「你们这么久没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聊。不如我陪这位妹妹去买糖葫芦?顺便给大家带杯咖啡。」她的提议滴水不漏,带着善解人意的体贴。

  秦轶询问地看向路栀,见她轻轻颔首,才用指尖捏了捏她温热的掌心:「别太久。」他转身的刹那,大衣下摆在秋风中利落地扬起一道弧线,很快便消失在红砖小楼明亮的玻璃门后。

  又一阵风吹过,几片轻盈地落在路栀柔软的羊绒围巾上。

  远处,糖葫芦老人悠长的吆喝声,与咖啡馆里飘荡出的慵懒爵士乐旋律,在渐浓的暮色中奇妙地交织,谱写着秋日黄昏的独特韵律。

  咖啡店内,暖黄的灯光从复古工业风的吊灯倾泻而下,在深色的木质吧台上流淌出蜜糖般的光泽。路栀倚在吧台边,小口咬着糖葫芦,晶莹的糖衣在齿间清脆地碎裂,发出细微而愉悦的声响。

  林薇站在点单台前,指尖在菜单上熟练地划过:「五杯美式,一杯拿铁,都要双份浓缩。」她的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清晰地传入路栀耳中,「以前赶项目时,我们经常在这里熬通宵。秦轶只喝黑咖啡,有时候一晚上能灌下去三四杯,像台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她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她忽然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路栀身上——那枚精致的银杏叶胸针别在驼色羊绒大衣的翻领处,小巧的叶片随着呼吸微微晃动;修身的剪裁完美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曲线;及膝的黑色麂皮长靴包裹着笔直纤长的双腿。

  这一身,与秦轶今日的黑色羊绒大衣形成了无声而默契的呼应,宛如精心设计的情侣装扮。林薇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用力握着手机,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你们......」她深吸一口气,声线刻意维持着轻松,「是什么关系?」问完,她立刻垂下眼睫,修剪得圆润的指甲似是不经意地轻叩杯壁,「嗒、嗒」的细响在空气中漾开,扰人心绪。

  路栀咬糖葫芦的动作蓦然顿住,山楂在饱满的唇瓣边留下一点亮晶晶的糖渍。她微微歪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似乎在极其认真地思考着——是啊,他们之间,似乎从未需要一个明确的标签?

  馥郁的咖啡香气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沉淀。直到店员将打包好的纸袋轻轻放在台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微妙的凝滞。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裹挟着落叶气息的秋风迎面扑来。

  路栀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唇角勾起一抹甜美又带着几分狡黠的弧度:「这个问题嘛......」她抬手,纤细的手指将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优雅地别到耳后,眼底流转着灵动的光,「不如......我让秦先生亲自回答你?」

  还未踏入门内,里面便传来一个男生夸张的声调:「轶哥!现在校园论坛上还流传着你的传说呢!」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拍着桌子,声音洪亮,「本来校史馆门口还挂着你的照片,听说不知道被哪个痴情学妹给偷偷摘走了!当传家宝供着呢吧?」

  「可不是嘛,」另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生立刻接话,促狭地挤挤眼,「当年谁不知道那些女生,恨不得天天组团在我们楼下搞『偶遇』。」他环视一圈,「谁能想到,你这个『高岭之花』就甘心窝在这破楼里,带着我们这群糙汉没日没夜地敲代码。」

  林薇率先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笑容,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矜:「是啊,那时候全校女生最羡慕的,恐怕就是我了吧?能天天跟在你身边......」她的话音未落,抬起的手正要将咖啡递出,动作却骤然僵在半空——

  秦轶闻声回头,修长的身影在门口涌入的光线中形成一道逆光的剪影。他仿佛没有看到那杯递到眼前的咖啡,也仿佛没有听见她未完的话语,径直从她身侧走过,没有丝毫停顿。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无比自然地牵起路栀微凉的手,将她带到众人面前。

  「介绍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与笃定,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我女朋友,路栀。」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

  「卧槽!」穿着冲锋衣的寸头男生张猛最先从震惊中弹起来,激动地鼓掌,「老子还以为你这辈子要跟代码过,注定孤独终老了呢!」他的欢呼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引爆了气氛。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尖锐的口哨声、夹杂着善意调侃的哄笑声,瞬间如潮水般填满了整个空间。

  唯有林薇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塑。精致的咖啡杯在她掌心中被无声地攥紧、挤压,杯壁因受力而微微变形。滚烫的褐色液体从杯沿溢出,沿着纯白细腻的瓷壁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丑陋、湿冷的痕迹,宛如她此刻猝然碎裂、狼狈不堪的骄傲与体面。

  路栀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和聚焦的目光弄得耳尖泛红,下意识地想把手从秦轶温热的掌心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那点山楂糖渍还亮晶晶地缀在她唇边,配上微微睁大的懵懂眼睛,显得格外生动。

  「嫂子好!」张猛第一个凑上来,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嗓门洪亮,「我叫张猛!秦哥藏得够深啊!快说说,你是怎么搞定我们这位『冰山学神』的?当年多少姑娘前仆后继都折戟沉沙啊!」他兴奋地手舞足蹈,浑然不觉自己抛出了怎样的话题炸弹。

  格子衬衫的陈柯笑着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但话里也带着「料」:「路栀你好,我是陈柯。别听猛子咋呼。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秦轶当年可是我们理工大行走的『招生简章』,隔壁师范、外语学院的女生,真恨不得天天组团在我们宿舍楼下搞『定点蹲守』,就为看他一眼。」他目光扫过林薇僵硬的背影,话锋微转,「当然,能近水楼台的,也就我们项目组这几个人了。」这话看似平常,却隐隐点出了林薇当年凭借同组身份获得的「特权」。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微胖男生李航也笑着加入:「可不是嘛!嫂子,你是不知道!当年情人节,秦哥宿舍楼下那场面!堆的巧克力能开小卖部!情书雪花片似的飞!还有女生抱着吉他来楼下唱情歌,结果秦哥戴着降噪耳机在窗边写代码,头都没抬一下!那叫一个心如止水啊!」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路栀听得有些新奇,忍不住抬眼看向秦轶,小声问:「真的啊?」她眼里是纯粹的好奇,没有嫉妒,倒像是听一个关于他的有趣故事。

  秦轶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道:「没营养的噪音,不如听你说话。」语气是少见的温和,带着明显的维护和亲昵。

  「哎哟哟,这就开始嫌弃我们了!」张猛怪叫,「嫂子,你看!秦哥这『高岭之花』的范儿,现在也就你能治了!」

  这话又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只有林薇,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周围的喧嚣和欢声笑语,像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模糊不清。她用力擦着那片早已擦不掉的污渍,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

  指尖传来的咖啡的黏腻和冰冷,如同她此刻沉入谷底的心。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精心构建的、关于过去和特殊位置的幻象,在那个叫路栀的女孩单纯好奇的目光和众人善意的调侃中,碎裂得彻彻底底。

  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秦轶那专注落在路栀身上的目光,像无形的针,刺得她脊背生疼。她始终没有回头,只是那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强撑的、摇摇欲坠的孤傲和凄凉。

  ————

  迈巴赫优雅的尾灯在街角划出一道流畅的猩红弧线,最终彻底融入沉沉的暮色。

  陈柯推了推镜架,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声:「他那样的人,生来就站在云端,还能记得我们这些老同学,抽空回来看看,已经很难得了。」他转过身,声音混着脚下落叶被碾碎的细碎声响,「放下吧,我们和他......从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秋风卷起满地金黄的落叶,簌簌作响。林薇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精心修剪的指甲在肌肤上刻下几道弯月形的、泛白的印记。「可是......」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被萧瑟的秋风轻易撕碎,「整整十年了啊......」这句耗尽了她所有力气的话语,最终无声地消散在满地翻卷的金黄落叶之间,了无痕迹。

  暮色渐浓时,车子静静停在了颐园外。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慷慨地为昆明湖面铺上一层细碎流动的鎏金,十七孔桥优美的拱影在柔光中若隐若现,如梦似幻。路栀与秦轶并肩坐在湖畔的长椅上,她将头轻轻倚靠在他宽厚的肩头,柔软的发梢被晚霞染成了温暖的橘红。

  「那位姐姐问我......」路栀把玩着他袖口那枚冰凉的铂金袖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我们是什么关系。」

  秦轶喉间溢出低沉悦耳的笑声,修长的手指坚定地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那栀栀觉得,我们该是什么关系?」

  「她看你的眼神......」路栀伸出指尖,在他心口的位置轻轻戳了戳,带着点娇嗔,「分明是喜欢了你很多年,很多年。」

  秦轶忽然侧过身,双手捧起她微凉的脸颊。落日熔金的余晖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流淌,将他的轮廓镀上温柔的金边。「不如......」他低下头,温热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低沉的嗓音里含着化不开的笑意与郑重,「就做我的秦太太?嗯?」

  「好。」路栀的应答轻得像一声满足的叹息,尾音消融在温柔的暮色里。她微微仰起脸,主动吻上他温热的唇瓣。这个吻,带着夕阳沉淀的温度和湖水微凉的气息,像是一个无声而坚定的承诺,又像是对命运无常发出的最后一声温柔抗争。

  湖面忽然掠过一阵迅疾的风,惊起数只栖息的白鹭。它们洁白的翅膀用力拍打,掠过如镜的水面,瞬间打碎了那满池鎏金般宁静美好的光影,留下圈圈扩散的涟漪,搅动着暮色沉沉的水天。

  夕阳熔金,将两人并肩的身影在古朴的青石板上无限拉长。两道剪影在婆娑的树影间缠绵、交融,仿佛要在这流动的暮光里刻下永恒的印记。

  路栀凝望着昆明湖面,那跃动的粼粼波光,如同撒落了万千碎金,灼灼生辉。

  恍惚间,一股贪念悄然滋生——若时光的河流能在此刻凝固该多好?没有血海翻涌的深仇,没有步步惊心的棋局,唯有他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与耳畔那沉稳均匀的呼吸声,交织成世间最令人心安的韵律。

  可这贪念,终究是水月镜花。她比谁都清醒。秦轶的肩上,压着百年秦氏沉甸甸的兴衰荣辱;她的脊梁,负着师父以命相托、尚未燎原的星火。

  命运给予他们最残酷的联结,便是与狼牙组织那深入骨髓、不共戴天的血仇。那些蛰伏于深渊的致命杀机,那些横亘于前、不得不以鲜血铺就的抉择之路,其重逾千钧,远非凡尘俗骨所能承载。

  一阵晚风乍起,凛冽地掠过水面,瞬间揉碎了满池鎏金。水中相依的倒影顷刻间支离破碎,化作无数晃动的、冰冷的光斑。恰似他们此生注定被剥夺的平凡愿景——那方只容得下风花雪月,容不下半寸生死离殇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