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何处不是蓬莱?-《铜火》

  湾流 G700 在平流层划出一道银线,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如同被打散的记忆碎片。路栀闭目倚靠在真皮座椅上,降噪耳机里循环播放着那段带着电流杂音的遗言:

  「你是...唯一活着的适配体...找到靠山..」

  脑神经突触在黑暗中疯狂放电,记忆碎片不断重组——EcU 实验室刺目的无影灯下、EcU 神经接口在她后颈发出冰冷的嗡鸣,隔壁床的孩子再也没能醒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后颈,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疤痕。

  舷窗倒影中,秦轶正在审阅一份加密文件,修长的手指在平板上划过「兰法集团」的 logo 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这个细节像一根针,刺进路栀的太阳穴。

  ——父亲是 EcU 国际标准制定者。

  ——并购对象恰是当年设备供应商。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碰撞,却始终拼不出完整的图案。老杰克口中的靠山是秦轶,这是她唯一确定的一点。

  秦轶的侧脸在晨光中如同冰雕,每一寸线条都写着生人勿近。领带结仍系得一丝不苟,仿佛连呼吸都遵循着某种精密算法。

  「睡不着?」秦轶的拇指抚过她眼下青影,温度恰到好处——多一分是关切,少一分是疏离。

  路栀倾身时,db5 的机油味混着她身上的药香萦绕在两人之间。她的唇瓣擦过他的嘴角,这个角度能让秦轶看清她刻意放松的眼尾弧度。

  「梦见 db5 的变速箱卡死了。」她将脸埋进他颈窝,舌尖尝到阿玛尼男士香水中调里的雪松气息。这个姿势能完美隐藏瞳孔的震颤。

  舷窗倒影里,秦轶的手悬在她后背上方 0.5 厘米处,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实验品。这个认知让路栀后颈的疤痕突然灼烧般疼痛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对秦轶的每一分怀疑,都在无声地瓦解着她亲手构筑的整个世界。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任,如今像褪色的壁画般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真相。

  她站在记忆的回廊里,看见过去的自己正将一块块名为「信任」的基石垒成高塔。每一块石料上都刻着:

  「我信他。」

  「我选他。」

  「我愿将后背交予他。」

  而现在,她握着怀疑的凿子,竟要亲手将这些铭文一一剜去。

  路栀的脑海中蓦然浮现清玄真人的身影——那位总爱在道观后院晒太阳的小老头,此刻正捻着花白胡须,摇头晃脑地念叨:「持守本真如初,亦留三分明辨。」晨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洗得发白的道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倒是又着相了...」路栀忽地轻笑出声,这几日盘踞在眉间的阴翳,此刻竟如晨雾遇阳般渐渐消散。她摩挲着腕间那串清玄真人赠的桃木念珠,颗颗斑驳的纹路里仿佛还藏着老道当年的絮叨:「痴儿,执念最耗心神。」

  窗外流云舒卷,恰似那年终南山巅,小老头用破蒲扇指着云海说的那句:「你看这云,聚散由风——人心若得此般自在,何处不是蓬莱?」

  她忽然觉得胸腔里那块压了多日的寒冰,正化作春溪潺潺。原来最透彻的醒世恒言,从来都是那个总把道经唱成俚曲的小老头,用最朴拙的方式早早刻在了她骨子里。

  天际线处,一架航班正划过流云。路栀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航迹云,忽然读懂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挣扎——

  原来真正的道,不在执着的信与疑之间,而在看清一切后,依然敢再赌一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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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市 首都机场

  飞机落地时,正值烈日当空。秦轶刚走出舱门,就看见停机坪上那辆扎眼的粉色 G63,以及车旁假笑挥手的商曼漫。

  「下次……不要来接我。」语毕,带着路栀径直走向后座。

  商曼漫的假笑僵在脸上。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嫌弃。

  「我姥爷说了,要把秦轶哥哥安全接到大院~」她故意拖长音调,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安静坐在后排的路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前面路口放我下来。」秦轶突然说。

  「为什么?你嫌我丢人?」商曼漫瞪大眼睛。

  秦轶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车身:「你觉得开这车进中海合适吗?」

  中海大院像一座沉睡的巨兽,在浓密的树荫掩映下更显肃穆庄严。五米高的青砖围墙被茂密的树冠半掩着,顶端架设的红外报警网在斑驳的树影间泛着冷光,无声地昭示着这片禁地的神圣不可侵犯。

  院门前的景象令人肃然。身着笔挺军装的警卫如铜铸般挺立,腰间配枪的金属光泽若隐若现。他们鹰隼般的目光精准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步伐都如同用尺子丈量过般精确。岗亭内的哨兵保持着高度戒备,搭在枪托上的手指微微弯曲,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巡逻队伍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经过,军靴撞击地面的声响在静谧的院落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势。

  院内的建筑方正冷硬,红砖灰瓦,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透着一股军旅特有的简朴刚毅。主楼前,两株百年银杏撑开巨伞般的树冠,金黄的扇形叶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国旗在茂密的枝叶间猎猎作响,道路两侧,整齐的悬铃木交织成绿色的穹顶,粗壮的树干上还留着战争年代的弹孔痕迹,像是镶嵌在树皮上的勋章。

  整个大院笼罩在一种特殊的肃穆氛围中,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谨慎。偶尔有黑色轿车驶过,发动机的低吼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路栀站在这样的环境里,感觉连自己的影子都变得拘谨。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历史的重量,每一块砖、每一棵树、每一缕风,都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无声地讲述着那些铁与血铸就的传奇。

  步行约二十分钟后,一栋古朴的二层小楼在梧桐树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门楣上「铁血丹心」的鎏金匾额在太阳下熠熠生辉,落款处那位开国上将的亲笔题字苍劲有力。院前几株最茂盛的法国梧桐树下,停着那辆系着褪色红绸的东风猛士,车轮旁落满了梧桐絮。

  一阵穿堂风掠过,屋檐下悬挂的 56 式冲锋枪刺刀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声响。路栀弯腰系鞋带时,发现一棵老槐树的树根处半埋着一枚迫击炮弹,虬结的树根温柔地包裹着这个战争遗物,在浓荫的庇护下静静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你先去副楼休息。」秦轶指向侧面的建筑,声音低沉而克制,「都安排妥当了。」

  路栀微微颔首。直到秦轶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她才真切体会到这座大院令人窒息的肃穆氛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连空气都凝结着无形的威严。

  暮色渐沉时,主楼前已整齐停满挂着白底红字军牌的黑色奥迪。路栀立在汉白玉台阶下,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月白色旗袍的滚边。她的长发被精心盘起,桃木精雕的栀子花发簪在晚霞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晕——这是秦轶特意安排的妆扮,连为她梳头的老师傅都是军区文工团退下来的老手艺人。此刻的路栀,就像个即将面圣的「草民」,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忐忑。

  「现在逃还来得及。」秦轶忽然贴近她耳畔,温热的鼻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后门岗哨每三十分钟轮换一次,监控盲区在……」

  路栀狠狠踩了他一脚:「闭嘴。」

  厅堂内,戎装老者们围坐在太师椅旁。主位上的老太爷肩章将星闪耀,残缺的右手拄着一根用 56 式步枪枪管改制的手杖,左颊那道贯穿至下颌的伤疤在南疆战场的烽火中淬炼得愈发狰狞。路栀刚跨过门槛,满室的谈笑风生顿时戛然而止。

  「这位就是万华项目的路工程师?」秦鸿儒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得窗棂微微颤动。

  路栀从容施礼:「您老谬赞。一名小道,侥幸发现材料问题,工程师之名实在愧不敢当。」

  满座白发将帅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面对他们这群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老家伙,竟能如此气定神闲,实属难得。

  「爷爷呢?」秦轶适时插话,打破了短暂的静默。

  「刚被作战部叫走。」秦老爷子摩挲着手杖上的弹痕,「明天再来。」

  路栀余光扫过厅内陈设:主座后的军用地图标注着经典战役推演,多宝阁上陈列着带硝烟的 59 式坦克瞄准镜、冻土层挖出的抗战水壶、染血的一等功勋章。茶几是直升机舱门改造的,烟灰缸分明由炮弹底火打磨而成。当秦老爷子放下搪瓷杯时,「献给最可爱的人」的红字格外醒目。

  突然他面色一僵,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贴身警卫见状立即按下通讯器,一分钟内,军医拎着急救箱疾步而来。当医生取出止痛针剂时,路栀突然抬手制止。

  「让我试试。」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小丫头,」秦鸿儒眼中精光迸射,那道横贯脸颊的伤疤因疼痛而微微抽搐,「总医院那些专家都...」

  话音未落,路栀的指尖已精准按在他第三腰椎棘突处。她闭目凝神,纤长的睫毛在顶灯下投下一片蝶翼般的阴影。秦鸿儒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四十年来如附骨之疽的阴冷痛楚,此刻竟如退潮般缓缓消散。

  「弹片偏移了三毫米。」路栀收回手时唇色发白,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暂时解除了神经压迫。」她话音未落,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满室寂静。窗外老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替那些陈列在荣誉室里的军功章发出惊叹。秦轶一个箭步上前,右手虚扶在路栀腰后,左手递来一杯氤氲着热气的参茶。

  「喝了。」他声音低沉,杯沿稳稳抵在她唇边。

  路栀抬眸,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原来他连她指尖的轻颤都看在眼里。温热的参茶入喉,带着红糖的甘甜和人参的苦涩,像一剂良药熨帖着透支的经脉。

  「丫头!快...」秦鸿儒激动地推开手杖,枪管手杖重重砸在地毯上。他起身的动作利落得不像古稀老人,眼中迸发出猎人发现珍宝般的光芒。

  正厅的水晶吊灯突然轻轻晃动,折射的光斑在将星闪耀的肩章上跳跃。路栀三指轻搭在秦老爷子的腕间,莹白如玉的指尖与那些狰狞的弹痕形成鲜明对比。满座戎马半生的老将们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每逢阴雨,关节便如针扎?」路栀突然开口。

  秦鸿儒虎目圆睁:「丫头如何知晓?」

  路栀没有回答,指尖突然发力,在他肘后某处穴位重重一按。

  「嘶——」戎马半生的老将军竟疼得倒抽冷气。警卫员箭步上前,却被秦轶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忍着。」她话音未落,十指已如穿花蝴蝶般在秦老爷子臂膀几处要穴游走。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声,秦鸿儒猛地挺直腰板,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动一动。」路栀退后两步。

  老爷子迟疑地活动右臂,忽然虎躯一震:「不……不疼了?」不可置信地抡圆了胳膊,关节竟再没发出往日的滞涩声响。

  「越战时的旧伤...」老将军声音微颤,「总医院的国手都说...」

  路栀从手包里摸出个珐琅小盒:「早晚各敷一次,三天后我再来。」盒里药膏泛着幽蓝光泽,散发出浓郁的草药香。

  宴会厅炸开了锅。

  「路同志!我腰椎间盘突出……」

  「闺女看看我这腿……」

  「同志我高血压……」

  转眼间路栀就被肩扛将星的首长们围得水泄不通。某集团军司令直接扯开风纪扣:「丫头你要能治我这老寒腿,我让直升机中队给你当婚车!」

  秦轶被人群挤到外围,眼睁睁看着路栀被淹没在将星闪耀的海洋里。他二叔凑过来咂嘴:「臭小子,你这是捡了个活菩萨啊?」

  夜色初临时,路栀终于脱身。她的手提袋里塞满首长们硬塞的联系方式,皓腕上还戴着某战区司令夫人强赠的翡翠镯。秦轶在回廊的阴影处拦住她,嗓音低哑:「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路栀踮起脚尖,药香随着呼吸拂过他耳廓:「秦先生不是查过我的底细?」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怎么没查到清玄真人是杏林堂最后的传人?」

  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秦轶突然想起那份档案里,确实提过路栀师傅曾在某中医世家生活——当时他只当是寻常背景资料。

  远处传来秦鸿儒中气十足的吼声:「都给我记着!往后这丫头来,按一级警卫规格接待!」

  路栀忍俊不禁,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秦轶的领带夹。突然被他攥住手腕,在翡翠镯旁烙下一个滚烫的吻。

  「路医生,」他眼底暗潮翻涌,「我这相思病,可有良方?」

  路栀侧首避开秦轶的视线,却从余光里捕捉到一道挺拔的身影。昭微踏着精准的步幅迈进正厅,每一步都像是用游标卡尺丈量过般标准。

  「昭微?」她下意识轻呼出声。

  秦轶不动声色地移步,用肩膀挡住她的视线,「大概是来送寿礼的,我们走。」秦轶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地揽过她的肩。

  刚跨出大门,商曼漫那辆扎眼的粉色 G63 就横在眼前。她倚着车门,指尖夹着的细长烟卷升起袅袅青烟。「秦少爷,」她红唇微启,吐出的烟圈在空中划出暧昧的弧线,「听说路栀会看病,借你家小大夫一用?」

  秦轶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需要休息。」

  路栀却听出她话里有话——先前连把脉都不让,这会儿倒说起「看病」了?骗鬼呢。

  「没事,我去去就回。」她冲商曼漫轻抬下巴,「你会送我回去的,对吧?」

  「保证完璧归赵~」商曼漫一把将她塞进真皮座椅,随着引擎的野兽般咆哮,G63 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在原地留下两道焦黑的轮胎印。

  秦轶站在原地,望着消失的车尾灯,慢条斯理地掏出手机。屏幕上,一个醒目的红点正沿着长安街向东移动,与 G63 的行驶轨迹完美重合。他唇角微勾,转身跨上那辆墨绿色的军用猛士。

  大门外,周明澜踩着七厘米的 Jimmychoo 高跟鞋,站在岗哨前微微蹙眉。她今天特意选了身香奈儿早春套装,手里拎着的爱马仕包装盒上系着丝带,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同志,请出示通行证。」警卫员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她抿了抿精心描绘的唇线,从鳄鱼皮手包里取出烫金名片:「麻烦通报一下,我是……」

  警卫员利落地抬起手臂,掌心向前一挡:「同志,请立即退至黄色警戒线外!」

  他的声音如同钢刀出鞘,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军靴向前半步,战术背心上的金属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整个人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周管家立在车旁,盯着大门暗嗤:「老爷来了都进不去,也就这疯婆子浑身是胆。」路灯下,他脸上仍绷得死紧,唯有嘴角一抽,漏了三分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