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学习班的“回马枪”-《逆流60年代》

  平静了没几日的第七农场,仿佛是为了印证廖奎和谢薇心中那份隐隐的不安,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流再次席卷而来。

  下午上工没多久,场部的大喇叭突然响起,不再是生产通知或革命歌曲,而是那个久违的、带着刻板腔调的声音——思想改造队的负责人。通知所有学习班成员,包括那八十九名重点对象以及其他被纳入“帮助”范围的职工,立即放下手头工作,前往大礼堂集合,进行一场“思想回头看”讨论会。

  “回头看”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刺入每个人的神经。

  大礼堂里,气氛凝重。改造队的几名成员端坐在主席台上,面色严肃,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台下陆续进场、神情各异的职工。廖奎和谢薇找了个靠后排、不太起眼的位置坐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弥漫开的那种熟悉的紧张与压抑。

  于卫东也来了,他走路依旧别扭,但脸上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不时与坐在不远处的周子强交换着眼神。周子强推了推眼镜,表情看似平静,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丝算计的光芒。

  改造队负责人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话,语气缓慢却带着沉重的压力:

  “同志们,近段时间,大家回归生产岗位,表现各有不同。但是,思想改造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过程,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开几次会、表几次态就能完成的!有些人,表面上服从管理,积极劳动,但内心深处,是不是真的和旧思想、旧观念划清了界限?是不是还存在‘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派行为?今天这个‘回头看’,就是要大家对照检查,深刻反思,尤其是要揪出这种隐藏的、虚伪的作风!”

  “说一套,做一套”!

  这顶帽子扣下来,不可谓不重。台下不少人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台上审视的目光对视。

  “现在,就从这边开始,每个人依次发言,谈谈最近的思想动态,劳动表现,重点是有没有做到‘表里如一’!要触及灵魂,深刻剖析!”负责人手指一点,开始了点名。

  被点到的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词句,重复着那些正确却空洞的套话,努力证明自己的“改造”成效,生怕被抓住任何把柄。

  气氛越来越压抑。

  廖奎和谢薇坐在后排,面色平静,心中却警铃大作。这分明是一次突然袭击,一次针对性的“回马枪”!目的就是要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在看似松懈的日常中,寻找可能存在的裂痕和破绽。于卫东和周子强那隐晦的流言,与此刻“说一套做一套”的批判重点,隐隐形成了一种呼应,让他们不得不更加警惕。

  很快就轮到了他们这一片区域。

  周申被点到了名字。他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准备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语无伦次,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那惊惶失措的样子,引得台上改造队员皱起了眉头。

  接着,点到了秦大山。他沉默地站起来,浑浊的眼睛看着地面,干巴巴地说了几句“遵守纪律,好好劳动,感谢组织教育”便不再多言,任凭台上如何引导,他只是沉默以对,用他那堵无形的墙,隔绝着外界的风雨。

  然后,点到了廖奎。

  全场的目光,或明或暗,瞬间聚焦过来。于卫东和周子强的眼神更是如同淬了毒,紧紧锁定在他身上。

  廖奎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迎向主席台。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略微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这份沉稳与前面几人的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他没有慷慨激昂地表态,也没有过度地自我批判,而是紧紧围绕着自己的本职工作——畜牧防疫。他简要汇报了近期在猪号马号的工作,提到了夏季防疫方案的制定和落实情况,用具体的数据和观察来说明问题,最后才落到思想上,表示通过劳动和实践,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技术服务于生产、生产服务于国家建设的道理,要努力改造思想,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他的发言,务实,具体,有内容,巧妙地避开了那些空泛的政治口号,将“思想改造”落实到了“做好本职工作”这个无可指摘的层面上。

  改造队的负责人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于卫东急了,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廖技术员这思想觉悟就是高啊,时刻不忘本职工作,就是不知道这‘本职工作’之外,有没有什么别的‘活动’,也需要向组织汇报一下?”

  这话指向性极强,几乎是在明示廖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廖奎却面色不变,目光转向于卫东,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于卫东同志,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工作就是负责畜牧防疫,除此之外,就是正常的生活起居。如果你指的是我每天按时上下工,偶尔因为工作需要去仓库领取物资,或者像所有职工一样在家属区生活,这些难道也需要特别汇报吗?”

  他四两拨千斤,将对方的恶意暗示化解于无形,反而显得于卫东是在无理取闹。

  台上改造队的负责人皱了皱眉,显然对于卫东这种不按流程、带有明显个人情绪的插话不太满意,他敲了敲桌子:“注意发言纪律!就事论事,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和毫无根据的猜测!”

  于卫东被噎得满脸通红,悻悻地闭上了嘴,但眼中的怨毒更盛。

  廖奎平静地坐了下来。谢薇在桌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掌心一片冰凉。

  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但“回头看”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学习班的“回马枪”明确地告诉他们,高压从未远离,任何的松懈,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致命的破绽。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这随时可能再次收紧的绞索。

  大礼堂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刚刚站起身的廖奎身上。于卫东和周子强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芒刺,台上改造队成员的目光则带着审视与衡量,而更多普通的学员眼中,则混杂着紧张、同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廖奎站定,身姿如青松般挺拔,却并无咄咄逼人之势。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主席台,声音沉稳地开口,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畏缩怯懦,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

  “各位领导,同志们。近期回到生产岗位,通过具体的劳动实践,我对思想改造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我认识到,思想改造不能空对空,必须扎根于实际,落实在行动上。对我而言,改造思想,就是要用手中掌握的技术,全心全意为畜牧生产服务,保障场里的集体财产不受损失,这就是我对‘为人民服务’最直接的理解。”

  他开门见山,将宏大的“思想改造”主题,牢牢锚定在“技术”与“生产”这个坚实的基础上。

  “就拿前段时间制定夏季防疫方案来说,”廖奎话锋一转,切入具体案例,“当时面临天气骤热、蚊虫滋生、牲畜容易爆发疫情的风险。我查阅资料,结合我们农场畜牧科的实际情况,重点考虑了中草药熏蒸和饲料配比调整。比如,在饲料里适当增加车前草、马齿苋这类清热解毒的野生植物,既能节省精料成本,又能有效预防牲畜因内热引发的肠道疾病。这个过程,让我深刻体会到,所谓的技术,不是孤芳自赏,更不能脱离实际,它必须着眼于解决现实问题,服务于生产大局。这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的磨练,是摒弃个人主义、树立集体观念的过程。”

  他的叙述朴实无华,没有华丽辞藻,全是扎扎实实的工作细节。他用“节省成本”、“预防疾病”、“保障集体财产”这些无可指摘的词汇,将技术工作的每一个环节,都赋予了“为人民服务”的政治正确性。

  “还有在具体操作中,”他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比如给猪仔进行防疫注射,要求就是快、准、轻,尽量减少牲畜的应激反应。这看似是手上的技术活,但背后需要的是对工作的责任心,是对集体财产的珍惜。如果心浮气躁,只图快,就可能扎偏位置,影响防疫效果;如果怕脏怕累,动作粗暴,就会惊吓牲畜,影响长膘。每一次成功的操作,都是对耐心和细心的考验,也是对‘精益求精’为革命养猪事业负责的态度的践行。”

  他巧妙地将技术操作的要求,提升到了“工作态度”和“革命责任心”的高度。

  “通过这段时间的劳动,我更加明白了,脚踏实地的做好本职工作,攻克生产中的每一个技术难题,确保每一头牲畜健康成长,就是对国家建设最实在的贡献,也是思想改造最有效的途径。我将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在劳动中继续锤炼思想,提高技术,努力做一个对第七农场有用的人。”

  廖奎的发言结束了。他没有喊一句口号,没有进行一次自我批判,通篇围绕“技术-生产-贡献”这个核心逻辑展开,言辞朴实,案例具体,将“思想改造”完美地融入到了日常的、不可或缺的技术劳动之中,构建了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表述。

  他的发言,像是一堵厚实的墙壁,让于卫东那种空泛的“思想至上”论调无处着力;也像是一面清晰的镜子,映照出那些只知空谈、不懂实干者的苍白。

  台上,改造队的负责人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似乎放缓了一些。他在本子上记录了几笔,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定。

  台下,一片寂静。不少原本紧张的学员暗暗松了口气,甚至有人眼中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廖奎的汇报,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在高压下既能保全自身、又能坚守岗位的可行范本。

  于卫东脸色铁青,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反驳,想质问廖奎雨夜的行踪,想质疑他技术的来源,但在廖奎这番滴水不漏、政治正确与工作实际紧密结合的汇报面前,他发现自己任何带有个人情绪的攻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只能死死咬着牙,将怨毒更深地埋进心底。

  周子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最终也归于沉默。

  廖奎平静地坐了下来,感受到旁边谢薇悄悄传递过来的、带着钦佩与安心的温度。他知道,这一关,他凭借智慧与扎实的工作,再次稳妥地度过了。但他更清楚,于卫东和周子强绝不会就此罢休,暗处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更加警惕,如同守护最精密的仪器一般,守护好他们来之不易的平衡与希望。

  廖奎刚刚以无可指摘的务实汇报稳住了阵脚,会场内紧绷的气氛尚未完全缓解,审查的矛头便毫无意外地转向了谢薇。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女改造队员翻开花名册,目光落在谢薇身上,带着一种特有的、审视女性“思想觉悟”的苛刻。

  “谢薇同志,”女队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你的父母,谢广安和萧雅姿,都是有着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尤其是你的母亲萧雅姿,更是已经……畏罪自绝于人民。”她刻意停顿,观察着谢薇的反应,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试图撬开情感的铁闸,“请你结合自身的思想改造,谈一谈,你是如何认识他们的问题?如何在思想上、行动上,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的?”

  这个问题,比询问工作、询问态度更加尖锐,直指人伦亲情,是悬在谢薇头上最沉重的一把利剑。会场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身上,于卫东的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勾起一丝恶毒的期待。

  谢薇缓缓站起身。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身形纤细,但站姿却透着一股不易折断的韧性。她低垂着眼睑,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巨浪。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用力抵着粗糙的裤缝。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位女队员,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仿佛在背诵一篇经过无数次内心演练的文稿:

  “报告领导。关于我的父母……他们的所作所为,组织上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我坚决拥护组织的决定,相信组织的处理是公正的、必要的。”

  她首先定下基调,表明立场,这是必须的护身符。

  “作为他们的女儿,”她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但仔细分辨,能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的颤音,“我内心感到非常沉痛和羞愧。他们走了错误的路,不仅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也……也给我的人生带来了无法抹去的影响。”

  她没有否认血缘,也没有激烈地批判,而是用一种“沉痛”和“羞愧”来表述,这在情感上更容易被接受,也符合一个“需要改造”的子女的身份。

  “我深刻地认识到,”她话锋一转,将重点拉回到自身,“出身无法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我不能因为他们的错误,就消沉堕落,更不能心存侥幸,幻想什么。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放下思想包袱,与他们错误的历史划清界限,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落实到行动中。”

  她开始将话题引向自身改造,这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在仓库的工作中,我时刻告诫自己,要更加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保管好国家的每一件物资,就是我对革命事业最微小的贡献,也是我改造思想、与过去决裂的最实际的表现。我感谢组织给我这个学习改造的机会,让我能在劳动中洗涤思想,重新做人。”

  她的发言,紧紧围绕“相信组织”、“沉痛羞愧”、“划清界限”、“劳动改造”这几个核心关键词,情感上克制到了近乎麻木的程度,态度上却显得无比端正。她没有流露出对父母丝毫的眷恋或质疑,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痛引发同情(那可能被解读为对组织处理的不满),更没有像有些人那样,为了表现“积极”而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攻击自己的亲人。

  她走了一条最艰难,却也最稳妥的钢丝——在承认“既定事实”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切割、淡化,并将所有重心转移到自身的“改造”上。

  女队员仔细听着,锐利的目光在谢薇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任何一丝伪装的裂痕。但谢薇的表情控制得极好,只有那过于平稳的声线和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会场里一片寂静。一些女职工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似乎不忍心再看下去。这种对亲情的公开审视与切割,无论立场如何,其本身都带着一种残忍。

  良久,女队员合上了手中的本子,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嗯。认识有一定深度,但要继续加强改造,尤其是要真正从内心深处,割断那些腐朽的资产阶级家庭情感的尾巴。坐下吧。”

  没有赞扬,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刁难。

  谢薇微微欠身,安静地坐了下来。在身体接触到椅面的瞬间,她一直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她过关了。又一次,在这刀刃上行走的考验中,凭借极致的克制与滴水不漏的表述,险险过关。

  廖奎坐在她身边,没有转头,也没有任何动作,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感受到谢薇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内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情感撕裂。他知道,那句“沉痛和羞愧”背后,是她对父母深沉的爱与如今不得不公开“切割”的巨大痛苦。

  于卫东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但又抓不到任何把柄。

  学习班的“回马枪”依旧在继续,但针对谢薇的这场独特而残酷的考验,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坚韧,再次守护住了他们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也为远方那位在困苦中挣扎的父亲,守住了一份无声的、不能言说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