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密图、暗线与父女关系裂痕-《奉天1931:兵王逆旅》

  夜幕彻底笼罩了荒芜的村庄,寒风刮得更紧,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废弃的土坯房里,火光跳跃,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两辆缴获的大车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村子最破败的院落里,用枯枝烂叶做了伪装。粮食、罐头、棉服,尤其是那几箱黄澄澄的子弹和手榴弹,像一剂强心针,让幸存下来的二十几个汉子们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火气,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们默默地分吃着冰冷的罐头肉,咀嚼声和屋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但核心的几个人——陈峰、赵山河、老烟枪——却围在火塘边,脸色没有丝毫轻松。那张从日军曹长身上搜出的、标注着奇怪符号的日文地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的心头。

  “抚顺……摩天岭以东……废弃矿坑……”老烟枪就着火光,眯着眼仔细辨认着地图上潦草的日文标注和那个刺眼的笼子状符号,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三天后……这他娘的小鬼子到底想干啥?那个鬼画符又是个啥意思?”

  赵山河啃着一块硬邦邦的压缩饼干,含糊不清地骂道:“管他娘啥意思!肯定是没憋好屁!刚消停两天,指定又琢磨着害人呢!要不咱们再去干他一票?反正现在家伙和粮食都有了!”伏击战的胜利让他信心大涨,摩拳擦掌。

  陈峰没有说话。他用一根细树枝,在地面的浮土上轻轻划动着,将地图上的关键信息还原出来,眼神专注而冰冷。现代特种兵的思维模式在高速运转——情报分析、风险评估、行动预案。这张图不像普通的军事行动部署,没有标注部队番号、攻击方向、火力配置。它更简洁,也更诡异,尤其是那个笼子符号,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邪气。

  “不像常规军事行动。”陈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没有兵力标识,没有战术箭头。这个地点选择也很奇怪,废弃矿坑,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但并非战略要地。更像是一个……需要隐蔽进行的特殊作业点。”

  “特殊作业?”赵山河停下咀嚼,“挖矿?小鬼子抢咱们的矿还少吗?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

  “不像。”陈峰摇头,“如果是采矿,需要标注的是矿脉、设备集散地、运输路线。这个标记……”他用树枝点了点那个笼子符号,“让我想到的是……囚禁、封锁、或者……实验。”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股源自未来记忆的、深不见底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731、活体实验、毒气……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让他几乎窒息。难道历史进程因为自己的出现发生了偏移,让这些东西提前了?还是说,这仅仅是日军一次普通的秘密行动?

  他的异常沉默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剧烈波动,被老烟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老江湖虽然不懂什么现代情报分析,但他懂得看人。陈峰此刻流露出的,是一种远超当前处境该有的、深沉的恐惧和愤怒。

  “陈爷,您是不是……想到啥了?”老烟枪小心翼翼地问。

  陈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现在不是暴露未来记忆的时候,而且他也无法确定。“只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佐藤英机这个人,心思缜密阴毒,他策划的行动,绝不会简单。”他转移了话题,目光锐利地看向老烟枪,“今天林子里的那伙人,‘林中虎’,还有后来那个王司令的手下,你怎么看?”

  老烟枪吧嗒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林中虎’那帮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打着抗日的旗号,干的还是胡子那套抢食的勾当,成不了气候,但恶心人。至于王司令……”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王凤阁,原来确实是抚顺那边有名的木把把头,为人仗义,手下弟兄也多。九一八后拉起了队伍,报号‘辽东民众义勇军’,得有上千号人了,是辽东风声最大的几股绺子之一。打鬼子不含糊,但也傲气,不太买其他队伍的账。今天来的那个蒙面的,枪法如神,说话有分量,肯定是王司令手下的核心人物。”

  “王凤阁……”陈峰搜索着记忆,这个名字在东北抗日义勇军的历史上确实占有一席之地,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主要活动在抚顺、新宾一带?”

  “对,主要在那边儿的山里转悠。”老烟枪点头。

  陈峰的心猛地一沉。地图标注的地点,就在抚顺附近!王凤阁的队伍在那里活动,而日军即将在那里有一个秘密行动!这仅仅是巧合?

  绝不可能!

  更大的可能性是:日军这次行动,目标极有可能就是针对活动日益猖獗的王凤阁部!或者是王凤阁部的活动,无意中威胁到了日军这个秘密据点?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一场风暴即将在抚顺地区爆发。那个蒙面人的警告“奉天周边鬼子最近会有大动作”,指的恐怕就是这个!

  “我们必须立刻搞清楚这张地图的含义!”陈峰斩钉截铁地说,“老烟枪,你还能不能动用城里的关系,打听抚顺摩天岭一带,鬼子最近有什么异常调动?或者那个废弃矿坑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烟枪面露难色:“陈爷,奉天城现在戒严得厉害,鬼子汉奸查得紧,进去一趟不容易。而且……咱们刚劫了他们的运输队,鬼子肯定炸了窝,这会儿风声太紧……”

  “不是让你亲自去。”陈峰打断他,“用你的联络网。鸽子、乞丐、走街串巷的小贩,总有办法把消息递出来。我们需要信息,越快越好!”

  老烟枪沉吟片刻,一咬牙:“成!我让‘小泥鳅’想办法递话给城里的‘瘸腿李’,他门路广,兴许能打听到点什么。但需要时间,至少得一两天。”

  “一两天……我们等得起,就怕王司令他们等不起。”陈峰眉头紧锁。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日军的行动已经迫在眉睫。

  “那咱们怎么办?难不成去给王凤阁报信?”赵山河插嘴,“可咱们人微言轻,人家那么大个司令,能信咱们吗?再说,咱们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啊!”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义勇军系统松散,各自为战,缺乏有效联络渠道。贸然去寻找一支并不熟悉的队伍,风险极大。

  陈峰沉思片刻,做出了决定:“两手准备。老烟枪,尽快联系城里,搜集情报。我们这边,也不能干等。赵连长,从今天起,加派双岗,所有人子弹上膛,随时准备转移。我担心运输队被劫,佐藤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派出部队搜剿附近区域。”

  “明白!”赵山河神色一凛,立刻起身去安排。

  陈峰又看向老烟枪:“还有,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和苏先生取得联系。”他用了之前约定的、对地下党负责人苏明月的隐晦称呼。

  老烟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重重点头:“我试试看,苏先生那边……应该也有他们的消息渠道。”

  火塘里的柴火发出噼啪的爆响,映照着陈峰凝重而坚定的脸庞。他知道,自己这支小小的队伍,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更巨大的旋涡之中。那张神秘的地图,像一把钥匙,即将打开一扇通往更深黑暗和残酷的大门。

  奉天城,林宅。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林世昌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本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天在佐藤英机办公室里的恐惧和寒意,依旧缠绕着他,挥之不去。

  窗外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佐藤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彻骨的眼睛,和他那句意有所指的“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东西”,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他知道,佐藤肯定掌握了些什么。也许不是确凿的证据,但哪怕只是一丝怀疑,也足以让林家万劫不复。捐款……资敌……这些字眼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后悔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恐惧和不甘。他一生谨小慎微,苦心经营,才攒下这份家业,在这乱世之中,无非是想保住一家老小的平安富贵,怎么就这么难?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晚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走了进来。“爹,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喝点羹吧,暖暖身子。”她轻声说道,将碗放在书桌上。

  灯光下,林晚秋穿着一件素色的棉袍,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清澈和坚定。经历了九一八那夜的惊魂和这两个月的颠沛流离(她虽在家,但精神上始终关注着城外的抵抗),那个曾经只会游行喊口号的进步学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林世昌看着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女儿的心思,知道她偷偷藏起来的那些禁书,知道她私下里和那些“不安分”的同学仍有联系,甚至可能……他知道陈峰那个神秘而危险的年轻人救过她,而女儿提起那个名字时,眼神会变得不一样。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晚秋啊,”林世昌叹了口气,声音疲惫,“最近……外面不太平,没事就不要出门了。特别是……不要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来往,免得惹祸上身。”

  林晚秋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庞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反问:“爹,您今天去见佐藤英机了?他……又为难您了?”

  林世昌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女儿:“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他的过度反应反而印证了林晚秋的猜测。

  “爹,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林晚秋走到父亲身后,轻轻替他捏着僵硬的肩膀,“佐藤那个人,笑里藏刀,心如蛇蝎。您跟他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我们林家……不能一味退让妥协啊。”

  “不退让?不妥协?”林世昌猛地拨开女儿的手,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提高了八度,“那你说怎么办?跟日本人硬顶?然后呢?像那些被当街打死的学生一样?还是像那些被抄家灭门的商号一样?林家上下几十口人,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绝望和愤怒。

  林晚秋被父亲的爆发吓了一跳,但她没有退缩,眼中反而闪过一丝痛楚和决然:“可是爹,一味的退让,真的能换来平安吗?日本人贪得无厌,今天要捐款,明天可能要厂子,后天可能就要我们的命!他们占了我们的家,杀了我们的人!我们是中国人啊!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吗?”

  “那你说能怎么样?就凭你们几个学生?还是凭城外那些散兵游勇?能打得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吗?那是螳臂当车!”林世昌低吼道,胸口剧烈起伏。

  “螳臂当车,也好过跪着生!”林晚秋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眼中泛起泪光,“爹,您还记得小时候教我读的诗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陈峰他们……他们就在外面,冒着生命危险在和鬼子拼命!他们是为了谁?难道不是为了我们这些还在城里的人吗?我们难道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闭嘴!”林世昌听到“陈峰”两个字,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羹汤都溅了出来,“不许提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跟他扯上关系会是什么下场?我告诉你林晚秋,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从今天起,你不准踏出大门一步!我会让你娘看着你!”

  父女俩第一次如此激烈地争吵,积压了两个月的恐惧、焦虑、分歧和国仇家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林晚秋看着父亲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泪水终于滑落下来,但她倔强地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她明白了,父亲已经被恐惧彻底压垮了。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痛心,还有一种让林世昌感到陌生的决绝。然后,她转身,默默地走出了书房。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父女二人,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林世昌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女儿的眼泪和那个眼神,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他知道自己伤了女儿的心,但他更害怕失去她,失去这个家。

  可是,妥协和退让,真的能保住这个家吗?佐藤英机的话,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

  黑暗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而回到自己房间的林晚秋,擦干眼泪,走到书桌前,从一个隐藏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英文医学书。她翻开书页,里面夹着几张小小的、裁剪下来的报纸新闻,内容都是关于日军暴行和各地抵抗运动的报道。还有一张小小的、模糊的照片,是那次街头冲突后,她偷偷请人画的陈峰的侧脸速写。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张速写,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不能再待在家里了。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这个国家,也为了……那些正在为她这样的人流血牺牲的人。

  她需要找到苏老师(苏明月)。只有苏老师,才有办法联系到外面,联系到……他。

  一个冒险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酝酿。夜色,更深了。

  第二天,奉天特务机关。

  佐藤英机坐在办公桌后,听着下属的报告,脸色平静无波。

  “运输队遇袭现场已经勘察完毕。帝国士兵玉碎六人,满洲国军士兵死亡九人,被俘一人。两辆大车及全部物资被劫走。对方战术老辣,火力运用精准,尤其是一名狙击手,枪法极准,几乎弹无虚发。现场发现了这个。”

  下属将一枚黄澄澄的弹壳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那是一枚7.92x57毛瑟步枪弹的弹壳,但并非日军制式弹药。

  佐藤拿起弹壳,仔细看着底部的铭文,眼神微动。

  “而且,我们在现场附近,发现了另外一伙人活动的痕迹,人数不少,装备混杂,似乎与袭击者并非一伙,可能发生过短暂对峙,但未交火。”下属继续汇报。

  “哦?”佐藤终于抬起眼皮,“有点意思。一伙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幽灵’,一伙乌合之众的土匪……他们都看上了同一块肉?”

  他放下弹壳,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失踪的那个曹长,他身上那份勘探队的初步报告……有线索吗?”

  “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文件残留。很可能被袭击者拿走了。”

  佐藤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果然……‘幽灵’先生,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巨幅军事地图前,目光落在了抚顺的位置。

  “命令。”他的声音变得冷硬,“驻抚顺守备队加强摩天岭一带巡逻,尤其注意废弃矿坑区域,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立即抓捕,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嗨依!”

  “另外,”佐藤补充道,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给‘鼹鼠’发报,让他查清楚,最近有哪些不开眼的苍蝇,在打探摩天岭矿坑的消息。特别是……和城里那些自诩‘爱国’的商人,有没有关联。”

  “嗨依!”

  下属领命而去。

  佐藤独自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那个标注着废弃矿坑的位置,喃喃自语:“想要阻止我们吗?‘幽灵’先生,或者……我该称你为‘变数’先生?你越是活跃,露出的破绽就越多。很快,我就能抓住你的尾巴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奉天城区的方向,闪过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林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你,会是我钓出这条大鱼的最好鱼饵吗?”

  办公室内,炭火依旧烧得很旺,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步步紧逼的、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

  荒村据点里,陈峰一夜未眠。

  他反复研究着那张地图,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那个笼子符号,在他眼中越来越像某种囚笼或者隔离设施的标志。结合时间点和地点,他内心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天快亮时,外出负责警戒的战士带回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陈长官,村口……村口发现一个昏迷的姑娘!好像是……好像是城里林家的那个小姐!”

  陈峰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

  林晚秋?!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昏迷在村口?

  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他的全身。

  他立刻冲出屋子,向村口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