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暗夜交锋-《奉天1931:兵王逆旅》

  奉天的夜,带着初秋的凉意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城北一处不起眼的废弃货仓里,只有一盏蒙着厚布的马灯,在角落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凝重的脸。

  陈峰背靠冰冷的砖墙,指腹反复摩挲着一张薄如蝉翼、边缘泛着微黄的胶卷。胶卷上肉眼难辨的细密线条,就是林晚秋冒死从她父亲书房里“借”出的日军近期演习布防图。老烟枪佝偻着背,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辛辣的劣质烟叶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焦虑。赵山河则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焦躁地在仅有的空地上踱步,军靴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娘的!”赵山河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旁边堆放的破木箱上,木屑簌簌落下,“旅座他们根本不信!说这玩意儿来路不明,可能是日本人设的套!还训斥老子危言耸听,扰乱军心!老子在北大营亲眼看见那些小鬼子磨刀霍霍,那架势,像是演习吗?分明是准备杀人!”

  陈峰的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他理解赵山河的愤怒,更清楚东北军高层的颟顸和侥幸心理。历史书上冰冷的一行字——“不抵抗政策”,此刻化作现实,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蝴蝶效应的顾虑在他脑中盘旋,但眼前同胞即将面临的巨大灾难,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光有图不行,”陈峰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淬火的钢,“我们需要佐证,需要让旅座他们无法反驳的铁证。这张图,必须解读出来,而且要快。九一八,没几天了。”他说出那个日期时,心口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老烟枪吐出一口浓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着光:“陈小哥,图是死的,人是活的。小鬼子最近是越来越嚣张了。我手下几个‘耳朵’(线人)报上来,南满铁路附属地那边,这两天多了不少生面孔,走路带风,眼神跟刀子似的,不是普通兵油子,倒像是……杀过不少人的老手。还有,城西的军需仓库,守卫突然加了一倍,晚上还有卡车偷偷摸摸进出,盖着油布,看不清是啥。”

  陈峰立刻捕捉到关键信息:“军需仓库?具体位置?进出时间?”

  “就在小西门附近,原先是咱们的一个被服厂,上个月被日本人‘征用’了。进出时间没准,但大多在后半夜,动静很小。”老烟枪回忆着,“守仓库的头儿,是个叫龟田的少尉,好酒,经常去‘醉仙楼’喝到半夜。”

  “龟田……”陈峰默念这个名字,脑中迅速构建着行动计划。一个军需仓库在临近“演习”时突然加强戒备并秘密运输,这本身就不寻常。如果能潜入,找到与布防图对应的实物证据,比如新运抵的弹药、装备配置,甚至只是运输清单,都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连长,”陈峰看向赵山河,“我需要你帮我稳住军营那边。明天,无论发生什么,尽可能让你的连队保持警戒,武器不离手。另外,帮我弄点东西。”

  赵山河精神一振:“你说!只要能打鬼子,老子豁出去了!”

  “一小桶煤油,几根坚韧的细绳,还有……”陈峰的声音压得更低,“一把虎钳,要快。”

  赵山河虽然不明白具体用途,但毫不犹豫地点头:“天亮前,我让人送到老烟枪的杂货铺后门!”

  陈峰又转向老烟枪:“老烟叔,盯紧醉仙楼和那个龟田。他今晚如果去喝酒,把他的位置、离开时间、路线,精确地告诉我的人。”

  “放心,包在我身上。”老烟枪磕了磕烟灰,眼中闪过一丝老猎手的精光。

  同一时间,奉天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驻地。

  佐藤英机少佐身着便装,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室内光线柔和,焚着淡淡的檀香,与窗外这座殖民城市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他面前恭敬地站着两个同样穿着中式长衫的男人,只是眼神里的阴鸷和站姿的僵硬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这么说,林世昌的女儿,林晚秋,最近频繁出入他父亲的书房?”佐藤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学者般的温和,却让面前的两人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是的,少佐阁下。”其中一个稍矮的男人回答,他是被佐藤收买的林家管家,“小姐以前很少去老爷书房,这几天却常去,有时一待就是半个时辰。老爷似乎也有些……不悦。”

  “那个‘陈峰’呢?有他的消息吗?”佐藤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自从奉天站陈峰那干净利落又充满挑衅意味的出手,以及后续几次似乎总能预判日军小规模行动的情报泄露,这个神秘人物就牢牢占据了他“重点关注名单”的首位。他像一个精准投入棋盘的异数,搅乱了佐藤精心布置的棋局。

  “暂时没有确切行踪,此人行踪诡秘。不过……”另一个高瘦的男人开口,他是伪奉天警察厅的暗探,“我们的人在老城区的‘三不管’地带,发现过疑似他手下的人在活动,和一个叫‘老烟枪’的老混混接触频繁。”

  “‘老烟枪’……王福生。”佐藤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个名字他档案里有,一个甲午战争的老兵油子,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看来,我们的陈先生,也在积极地编织他的网啊。”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报告,上面是近期东北军第7旅的动向,重点标注了赵山河连队异常的警戒状态。“赵山河……一个被热血冲昏头脑的莽夫。他和陈峰搅在一起,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陈峰凭什么说服他?凭那些虚无缥缈的‘预言’?”

  佐藤放下报告,走到窗边,望着奉天城星星点点的灯火,目光深邃:“林晚秋突然对父亲的书房感兴趣……林家与帝国商人有生意往来,林世昌的书房里,会有什么值得他女儿冒险的东西呢?”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盯死林家!特别是林晚秋!我要知道她接触过书房里的哪一份文件!另外,加强对‘老烟枪’和他那个破烂杂货铺的监控。陈峰一定会再出现。通知宪兵队,城西仓库的警戒级别提到最高,任何可疑人员靠近,无需警告,格杀勿论!”

  “哈依!”两个汉奸躬身领命,迅速退下。

  佐藤英机独自站在窗前,玉扳指在他指间缓缓转动。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一种来自那个神秘对手的、试图撬动帝国精密计划的危险气息。这非但没有让他恐惧,反而激起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陈峰桑……让我看看,你这条来自未知时空的鲶鱼,究竟能在这潭死水里,搅起多大的浪花?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期待与残酷。

  醉仙楼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夹杂着划拳行令的喧闹声,是奉天城夜生活的一角。二楼雅间“松鹤居”内,龟田少尉已经喝得面红耳赤,敞着军服领口,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歌女,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调笑着。桌子上杯盘狼藉,清酒瓶子空了好几个。

  雅间门口,一个穿着短褂、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老烟枪的手下“小六子”)低眉顺眼地端着热毛巾进来,恭敬地放在桌边,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龟田和桌上的情况,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后巷阴影里,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短打、脸上抹了煤灰的陈峰,从小六子手中接过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龟田,松鹤居,已醉七分,随从两人,门外守着。预估子时初(23点)离。”

  陈峰点点头,将纸条揉碎塞进口袋,递给小六子几块银元:“告诉老烟叔,多谢。你马上离开,别回头。”

  小六子接过钱,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巷道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醉仙楼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子时将近,龟田果然在两个同样脚步踉跄的日军士兵搀扶下,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醉仙楼大门。一辆日军的三轮摩托挎斗车停在门口。

  陈峰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街对面的屋顶上静静观察。他没有选择在醉仙楼门口动手,那里人多眼杂,且两个卫兵虽醉,但警惕性犹在。

  摩托车的突突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载着醉醺醺的龟田和他的卫兵,朝着城西方向驶去。陈峰在屋顶上快速移动,身形矫健如狸猫,利用屋檐、电线杆的阴影作为掩护,远远地吊着那辆摩托车。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每一次跳跃、每一次停顿都经过精确计算,避开偶尔路过的更夫和巡逻的伪警察视线。

  摩托车驶离繁华区域,进入了相对僻静的城西工业区。道路变得坑洼不平,路灯也稀疏昏暗起来。目标——那个被高墙电网围起来的军需仓库,已经遥遥在望。仓库大门紧闭,哨塔上探照灯的光柱有规律地扫视着周围的开阔地。

  就在距离仓库大门还有约两百米的一个拐角处,摩托车因为颠簸,速度慢了下来。机会!

  陈峰从藏身的墙头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他如同猎豹般骤然加速,在摩托车刚拐过弯,车身因惯性微微倾斜的瞬间,猛地扑向挎斗!目标不是人,而是挎斗车斗下方悬挂的备用油桶!

  他手中寒光一闪,是赵山河弄来的那把虎钳!钳口精准地卡住了油桶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螺丝!手腕猛地发力一拧!“咔哒”一声轻响,螺丝松动,油桶底部瞬间出现一丝缝隙,浓烈的煤油味弥漫开来。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开车的士兵只觉得车斗似乎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刚想回头查看,坐在他后面的龟田因为颠簸,“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秽物溅了卫兵一身,顿时引起一阵混乱的咒骂。

  “八嘎!龟田少尉!你吐我身上了!”

  “混蛋!开稳点!”

  “少尉阁下,您没事吧?”

  就在这混乱的几秒钟,陈峰早已如鬼魅般缩回黑暗,将手中一个用细绳系紧、浸透了煤油的小布包,飞快地塞进那油桶底部的缝隙!布包上,一根极细的棉线捻成的引信,被他用火柴头快速而隐蔽地点燃,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做完这一切,他毫不停留,身体紧贴着墙根,像一道流动的阴影,迅速向相反方向撤离,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摩托车在士兵的抱怨和龟田的呕吐声中,摇摇晃晃地驶到了仓库大门前。哨兵验明身份,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就在摩托车驶入大门,即将完全进入探照灯光亮区域的刹那——

  “轰!”

  一声并不算特别剧烈,但异常沉闷的爆炸声从车斗下方响起!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火焰!被点燃的煤油从破损的油桶缝隙猛烈喷溅出来,瞬间引燃了挎斗车本身和周围的地面!

  “敌袭!敌袭!”

  “着火了!快救火!”

  “龟田少尉!”

  仓库门口瞬间大乱!哨塔的探照灯疯狂扫射,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夜空!卫兵们惊慌失措地试图扑灭龟田身上和摩托车上的火焰,更多的士兵从仓库里涌出,水桶、沙土被胡乱地泼洒过来,现场一片狼藉,浓烟滚滚。

  混乱,彻底的混乱!爆炸的威力不大,主要目的是制造恐慌和吸引注意力。在探照灯和守卫的视线都被门口这突如其来的火灾和“袭击”牢牢吸引的瞬间,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壁虎般,贴着仓库侧面高大围墙的阴影,利用围墙外堆放的废弃建材和旁边一棵老槐树的枝桠,悄无声息地翻过了电网,落入了仓库院内!

  陈峰,成功潜入!

  **(四)**

  仓库院内比外面更显空旷。几座巨大的砖石结构库房如同沉默的巨兽趴伏在黑暗中,只有门口爆炸引发的火光和警报声,将混乱的光影投射过来。陈峰紧贴着冰冷的库房墙壁,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快速移动。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过滤掉远处的喧闹,捕捉着近处任何细微的声响——巡逻队的脚步声、岗哨的咳嗽声、库房门轴的摩擦声。

  根据老烟枪的情报和外围观察,新运抵的物资很可能存放在最靠里的三号库。那里守卫似乎也最为森严。爆炸引发的混乱主要集中在前门区域,后院的巡逻队也被抽调了一部分过去支援,但通往三号库的路上,依然有固定哨和流动哨。

  陈峰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注意到库房之间连接着一些粗大的蒸汽管道,离地面约三米高,表面锈迹斑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路径。他如同灵猿般攀上管道支架,身体紧贴冰冷的管道,在离地三米多高的阴影中匍匐前进。管道传递着远处锅炉房微弱的震动,掩盖了他移动时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下方,一队三名日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排着松散的队列走过。刺刀在远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寒光。陈峰屏住呼吸,身体与管道阴影完美融合。

  巡逻队刚过去不到二十秒,三号库房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披着军大衣、像是值夜军官模样的日本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对着门口一个哨兵大声呵斥了几句,大意是让加强警戒,然后裹紧大衣,朝着可能是值班室的方向快步走去。门,没有完全关上,留下了一道缝隙!

  天赐良机!陈峰没有丝毫犹豫,在军官转身、哨兵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瞬间,身体如同轻盈的落叶般从管道上滑下,落地无声,一个翻滚便到了三号库房门口,在那扇沉重的铁门即将自动合拢前的一刹那,闪身挤了进去!

  库房内部异常高大空旷,弥漫着机油、灰尘和一种新木材混合的奇特气味。高大的货架一排排矗立,上面堆放着用油布遮盖的物资,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只有几盏昏暗的电灯挂在极高的屋顶横梁上,勉强提供照明,反而投下更多深邃的阴影。

  陈峰迅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没有贸然深入,而是背靠冰冷的铁门,凝神倾听。库房深处隐约传来两个日本兵用日语交谈的声音,似乎在抱怨天气和值班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