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雪下暗河-《第七子,血字遗诏》

  雪在卯时末忽然停了,像有人拔掉了天幕的塞子,万籁俱寂。

  长安城的轮廓被雪光削得锋利,一座座城楼像倒插在白瓷盘里的刀。

  我披五哥的大氅,赤足行在御沟冰面上,脚下“咔啦”一声轻响——

  冰裂了,却未碎,裂缝里涌上一股暗红,像谁把昨夜未凉的血重新加热。

  五哥说,那是“倒黑”的起笔:

  血必须在雪下流,才能染出看不见的墨。

  我懂他的意思——

  父皇用一生布一局,把藩王、朝臣、甚至自己的儿子都写成字,

  如今墨尽,轮到我自己研血为汁,重开新章。

  我们未出安礼门,而是折向北阙,钻进一条被废的御渠。

  渠口原本封死,却不知被谁重新凿开,边缘结着一圈细碎的冰牙。

  五哥俯身,用剑柄敲碎冰牙,露出底下黑幽幽的水洞,像一口咬缺的井。

  “父皇留给你的第三条路,”他低声道,“不在地上,在雪下。”

  我俯身触碰水面,指尖立刻被冻出一层透明的壳,壳里却裹着极细的暖流——

  那是温泉暗河,从终南山腹穿山而来,一路潜行到皇城根,

  唯有冬至后三日,泉眼与雪水交汇,冰层最薄,可容一人泅渡。

  父皇筑城时,故意留此暗口,以备“不肖子孙亡命之需”。

  如今,我成了第一个“不肖”,却也是第一个活人。

  阿伽的尸体已被雪覆成一座小小的白丘,银簪上的雪铃仍响,

  声音被风撕得极碎,像给暗河配了一首丧歌前奏。

  我摘铃,系在自己腕上,权当替死人续脉。

  三百死士被五哥遣散——

  遣散的方式很简单:

  他拿出父皇的另一面龙符,符背刻着“雪”字,

  与遗诏上的“焚”字同纹,

  龙符一现,白袍人齐刷刷起身,像雪被风卷起,

  转眼散进各条巷道,不留脚印。

  他们将成为新的“暗河”,在长安地底重新生根,

  等我哪天需要,再逆流而上。

  “你走前面。”五哥把剑递给我,自己却退后两步。

  我明白他的意思——

  暗河无灯,唯有剑身嵌了一粒夜光贝,

  贝粉遇水即亮,像给黄泉点一盏引魂灯。

  我咬剑背,含一口雪水,翻身入渠。

  冰层在头顶合拢,世界瞬间被压缩成一条漆黑的喉管,

  水流推着我,像被一只冰冷的巨兽吞咽。

  耳膜“嗡”地一声,听见自己的心跳被水声放大,

  竟与雪铃余韵同频,仿佛阿伽未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贴在我腕上。

  暗河比想象中更长,更冷。

  中途有三次岔口,我凭直觉左转、右折、再左转——

  那是父皇教过我的“逆雁行”:

  雁阵朝南,人却朝北,方能避过猎手的弓弦。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渐缓,脚下踩到碎石,

  我探头出水面,发现已在一处废弃的地窖。

  窖顶塌了半边,雪光斜插进来,像给黑暗钉了一枚银钉。

  我爬出,浑身滴水,却闻见极淡的墨香——

  不是寻常松烟,而是掺了冰片的“雪墨”,

  专供密谍写“阅后即焚”的密报。

  五哥随后出水,指尖夹一张湿透的笺,

  笺上字迹未晕,反而因水而浮现出隐藏的红纹:

  “出窖西行三百步,有枯井,井底有火。”

  我们依言而行,雪深没膝,却不见一个脚印——

  仿佛这条路线早已被风替我们走过。

  枯井藏在一片废寺的罗汉林里,

  井栏雕着迦楼罗,鸟嘴被敲断,像含不住一枚圆月。

  井口覆着一层薄雪,雪上却落着一只活的红雀,

  雀爪极细,未踩碎雪粉,像被谁托在掌心。

  五哥抬手,红雀不惊,反而振翅飞入他袖中,

  留下井沿一枚爪印,恰好组成一个“炎”字。

  我俯身,拂开积雪,井底果然有光——

  不是火,是一盏倒悬的铜灯,灯芯浸在油里,

  油面浮着一层朱砂,像给火焰戴了副红纱。

  灯旁,摆着一只孩童高的铁匣,

  匣面刻着“雪桥”二字,笔画却反向,

  像镜子里的自己,伸手即碎。

  我用剑尖挑开匣锁,

  “咔嗒”一声,匣内并未跳出暗箭,

  只升起一缕白烟,烟里裹着一枚更小的玉简,

  简上无字,只刻一道冰裂纹,

  裂纹里嵌着极细的金丝,像给破碎重新缝了骨。

  五哥用指腹摩挲金丝,脸色忽然变得极白:

  “这是‘裂玺’——父皇把传国玉玺炸了,

  碎成七片,分藏七子。

  你手中这片,是‘雪心’。”

  我攥紧玉简,裂纹割掌,血珠沿金丝游走,

  竟将碎纹一点点重新弥合,

  像替我掌心生出一枚新的脉搏。

  “要集齐七片,才能重铸玺?”我问。

  五哥摇头,目光投向井外渐亮的天:

  “不,只需一片,就能让天下人相信——

  玉玺已在你心里。

  其余六片,是留给藩王抢的,

  他们越抢,越替你证明玺是真的。”

  雪又下了,红雀从他袖中探出头,

  啄下一羽,飘进井里,

  羽落灯焰,“噗”地一声,

  火焰由红转青,像给雪下世界开了一只冷冽的眼。

  “下一步?”

  “去藩地,去最北的黑河川,”

  五哥替我拂去眉间雪,“那里雪厚三丈,

  雪下埋着父皇的‘第四条路’——

  一条用藩王骸骨铺就的桥,

  桥尽头,是‘雪帝’真正的墓,

  墓里无棺,只有一面镜子,

  镜中映出的,

  是下一个写遗诏的人。”

  我抬眼,看见井口的雪光正一点点被云吞回,

  像给天空重新缝上伤口。

  腕上雪铃忽然自己响了,

  声音极轻,却惊起罗汉林里一群白鸦,

  鸦翅掠过井口,撒下几粒雪尘,

  像给新帝加冕,

  撒了一把极冷的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