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册1-《浮世绘》

  暴雨砸在殡仪馆的钢化玻璃窗上,模糊了内外两个世界。

  岸石收起相机,站在回廊里望着窗外出神。她不喜欢雨天,潮湿会损坏设备,灰蒙蒙的光线也总让她抓不住想要的感觉。但今天这场雨下得正是时候,冲刷掉了葬礼人群的喧嚣,也给了她一个等待的理由。

  “是陈老先生家属请的摄影师吗?”

  岸石转身。说话的女人身着深灰色职业装,身形清瘦,声音像浸过冷水一样平静。

  “我是岸石,受美术馆委托,为陈老拍摄生前足迹。他们说他最后的日子是在这里度过的。”

  “遗体整容室在走廊尽头。”女人没有自我介绍,只是微微点头,“家属希望记录完整的送别过程。跟我来。”

  岸石跟上她的脚步,注意到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整容室比想象中明亮,没有消毒水的气味,反而有淡淡的檀香。陈老的遗体已经准备就绪,安静地躺在铺着白色绸缎的台子上。

  “你可以选个不碍事的角落。”女人戴上手套,动作流畅得像一场排练过无数次的舞蹈,“我是川之,负责陈老的入殓工作。”

  岸石轻轻点头,退到墙边,举起相机试了几个角度。透过取景器,她观察着川之的动作——专业、精准,每一个手势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当川之开始为陈老修复面部特征时,岸石按下了快门。

  咔嚓。

  川之的手停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请关掉快门声。”

  岸石照做了,转为静音拍摄。她看着川之用手指轻柔地按摩死者僵硬的肌肉,用特制的填料恢复面部轮廓,再用极细的画笔补上肤色。整个过程安静得如同默剧。

  岸石从未见过如此专注的人。川之的眼睛像是能穿透生死之界,她的双手不只是在工作,而是在完成一种仪式。

  “你怕吗?”工作接近尾声时,川之突然问,手中整理着陈老的衣领。

  “怕什么?”

  “死亡。很多人即使只是站在这个房间里,也会感到不适。”

  岸石放下相机,思考了一会儿:“我拍过战地照片,拍过难产的产妇,拍过跳楼自杀者的现场。对我来说,生死都是时间的一种形态。”

  川之终于转头看向她,眼睛像两潭深水:“时间?”

  “我负责定格时间。”岸石指了指相机,“而你,似乎负责定格生死。”

  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掠过川之的嘴角:“有趣的比喻。”

  整容完成后,岸石看着陈老安详的面容,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几天前她在那家医院见过的枯槁老人。川之不只是修复了遗容,她找回了他生前的神韵。

  “你是怎么做到的?”岸石问,声音比平时软了一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印记。”川之轻轻拉上白布,“我只是读取,然后复原。”

  外面的雨停了。岸石本该离开,却莫名其妙地留在了回廊。

  “你还有其他工作要忙吗?”川之脱下工作服,露出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

  岸石摇头:“今天只有这一项。但我没拍够。”

  “没拍够什么?”

  “没拍够你工作的样子。”岸石直言,“那些照片会很有力量。”

  川之微微蹙眉:“这不是表演艺术。”

  “我知道。”岸石说,“正因如此才值得记录。”

  她们一起走出殡仪馆。夕阳从散开的云层中透出,把湿漉漉的地面染成金黄。

  “你相信人有灵魂吗,摄影师?”川之突然问。

  岸石思考片刻:“我相信人有留影。光线穿过他们,在世界上留下痕迹,就像光穿过相机镜头留在底片上一样。”

  “诗意但不实际。”

  “实际的东西往往最无趣。”岸石停下脚步,“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工作。”

  川之打量着她,目光锐利却不令人不适:“为什么?”

  “因为你的手能定格生死,而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句话在空气中停留了很久。最终,川之点了点头。

  “前面拐角有家咖啡馆,不太起眼,但安静。”

  “正好,”岸石说,“我也不喜欢吵闹的地方。”

  她们并肩走在雨后街道上,一个带着相机,一个带着死亡的气息,却意外地和谐,像是两股不同颜色的水流,终于汇合到了一起。

  咖啡馆确实不起眼,藏在一条小巷里,招牌已经褪色,上面只简单写着“渡口”。

  “很配你。”岸石说。

  “配我?”川之推开门,铃铛发出清脆声响。

  “渡口,从此岸到彼岸,不正是你做的事吗?”

  川之没回应,但岸石看见她耳根微微泛红。

  室内昏暗,只有几盏暖黄色的壁灯。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和旧书的味道。她们选了最里面的卡座,岸石点了一杯美式,川之要了伯爵茶。

  “你不喝咖啡?”岸石问。

  “咖啡会影响手的稳定。”川之脱下外套,仔细叠好放在身旁,“而且,我不喜欢太强烈的味道,会留在衣服和头发里。”

  岸石若有所思:“就像死亡的气味?”

  “死亡没有气味。”川之平静地说,“或者说,它有千百种气味,但都不属于它本身。就像生命一样。”

  岸石拿出相机,关掉闪光灯,对着川之放在桌面的手按了一张。那双曾经轻柔地抚摸过无数亡者的手,修长,苍白,关节分明。

  川之没有缩回手,只是抬起眼睛:“未经允许就拍摄,不太礼貌。”

  “抱歉,情不自禁。”岸石嘴上道歉,脸上却毫无愧色,“你的手很美,像是为你的工作而生的。”

  “所有人都有一双为某件事而生的手,只是大多数人找不到那件事。”川之端起茶杯,蒸汽模糊了她的下颌线条,“你是怎么开始摄影的?”

  岸石搅拌着咖啡:“小时候,我祖母去世前给了我一台老式胶片机。她说记忆会骗人,但光线不会。照片不是记忆,而是时间存在过的证据。”

  “所以你追逐时间。”

  “而你安抚时间。”岸石身体前倾,“你知道吗,在你工作的时候,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变了,像是被你的动作重新排列过。”

  川之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很浅,但真实:“你说话总是这么夸张吗?”

  “只有面对值得夸张的事物时。”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喝着杯中的饮料。奇怪的是,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必要的间隔。

  “我该回去了。”川之看了眼手表,“明天早上还有工作。”

  岸石掏出钱包付账:“我送你。”

  “不必,我住得很近。”

  “还是送送吧,天快黑了。”

  她们再次走上街道,夜幕正在降临,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果然,只走了五分钟,就到了一栋老式公寓楼下。

  “我就住这里。”川之停下脚步,“谢谢你的茶。”

  “谢谢你的时间。”岸石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被我记录,联系我。”

  川之接过名片,指尖轻轻擦过岸石的手心,凉得像玉石。

  “再见,岸石。”

  “再见,川之。”

  岸石站在原地,看着川之的身影消失在门廊深处。她举起相机,对着川之刚刚站过的位置拍了一张。空无一人的画面,却仿佛还留着她的痕迹。

  回家路上,岸石一直在想那双抚平生死的手。她从未如此渴望拍摄一个人,不只是记录外形,而是捕捉那种近乎神圣的平静。

  到家后,她迫不及待地导入照片。在电脑屏幕上,川之工作的样子更加令人震撼。岸石放大一张特写,川之的侧脸在柔光中几乎透明,她的眼神专注而慈悲,像是能看穿生命最后的秘密。

  其中一张照片,川之正在闭合一位逝者的眼睛,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眼睑,那一刻,仿佛真的有什么被永远地定格了。

  岸石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打开了一个新的文件夹,命名为《册》。

  三天后,岸石接到川之的短信。

  “有一场特殊入殓,家属同意拍摄。如果你还有兴趣,明天早上九点,老地方。”

  岸石立刻回复:“我会到。”

  这次的逝者是一位年轻女孩,车祸身亡,面部受损严重。女孩的父母提供给川之一张女孩生前的照片,希望她能恢复女儿原来的样子。

  岸石安静地站在角落,看着川之工作。这一次,她更加仔细地观察川之的每一个动作——如何用蜡重塑破碎的骨骼,如何用细针缝合撕裂的皮肤,如何一笔一笔画出眉毛的形状。

  过程中,川之偶尔会看一眼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灿烂,露出一颗小虎牙。

  最震撼的时刻到来时,岸石几乎忘记了按下快门。当川之完成最后一步,女孩的脸不仅恢复了原状,甚至隐约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那一刻,岸石觉得她看到的不是一具遗体,而是一场奇迹。

  休息间隙,她们再次坐在殡仪馆后院的长椅上。这次是川之先开口。

  “你觉得残忍吗?”

  “什么?”

  “这样对待逝去的身体。”

  岸石摇头:“我觉得很美。你给了那对父母最后的安慰。”

  川之望向远处:“每个人都会消失,但方式不同。我尽量让这个过程更...优雅一些。”

  “像一首诗的结尾。”岸石轻声说。

  川之转头看她,眼神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是的,就像那样。”

  从那以后,她们开始了某种默契的合作。岸石拍摄川之的每一次入殓,然后在工作结束后一起去“渡口”喝点东西。她们交谈的内容逐渐从工作延伸到生活,延伸到各自的过去。

  岸石了解到川之从小跟做医生的祖父长大,第一次接触死亡是七岁时祖父带她去看一位去世的病人。而川之也知道了岸石曾经有一段认真的感情,最终因对方无法接受她长期在外拍摄而结束。

  一个月后,岸石收到美术馆的邮件,询问项目进度。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任务是记录陈老先生的生前足迹,而不是沉浸在与一位入殓师的奇妙邂逅中。

  她回信说需要更多时间,然后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这些日子拍摄的川之。照片中的川之有着千百种神态——专注的、沉思的、偶尔微笑的。岸石发现自己能在众多照片中准确回忆起每一张背后的故事,哪一天,哪一场入殓,之后她们聊了什么。

  这种程度的记忆对于她来说是罕见的。通常她拍完就忘,只记得光线和构图,不记得情感。

  晚上,她接到川之的电话。这是川之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她。

  “明天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难的一次入殓。”川之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我可能需要...你的见证。”

  “谁的入殓?”岸石问,心脏莫名收紧。

  长时间的沉默后,川之回答:“我的老师,教我入殓术的人。她癌症去世,遗嘱中指名由我负责。”

  岸石握紧手机:“我一定到。”

  这次的整容室只有她们两人。川之站在遗体前,久久没有动作。岸石从没见她如此犹豫过。

  “她教我的第一件事,”川之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不是技术,而是尊重。她说我们触碰的是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实体,是生命留给物质的最后寄语。”

  岸石没有拍照,只是静静听着。

  “她还说,入殓师是站在生死边界上的人,既不属于生者的世界,也不属于死者的世界。”川之戴上手套,“我们只是...摆渡人。”

  工作开始了。岸石看着川之为她的老师清洁身体,修复因疾病消瘦的面容,穿上她生前最爱的旗袍。整个过程缓慢而庄重,像一场告别仪式。

  在最后阶段,岸石看见川之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放下相机,走到川之身边,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

  川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工作。

  完成后,川之摘下口罩和手套,转向岸石。她的眼睛干燥,但深处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她曾经说,我们这一行最难的是为自己爱的人服务。”川之轻声说,“现在我知道了。”

  岸石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握住了川之的手。那双总是稳定的手,此刻正在微微颤抖。

  “我负责定格时间,”岸石说,拇指轻轻摩挲着川之的手背,“而你,负责定格生死。但我们都不负责压抑感情。”

  川之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她们一起走出殡仪馆,阳光刺眼。岸石没有问要去哪里,只是带着川之走向自己的车,开往城市边缘的海岸线。

  站在悬崖边,望着无垠的大海,川之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安静的泪水,像是一直被囚禁在体内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出口。

  岸石没有安慰,只是站在她身边,用相机拍摄大海。她知道有些伤痛需要被见证,而不是被安抚。

  当夕阳开始西沉,川之转向岸石,脸上的泪痕已干。

  “谢谢你。”她说,“还有,谢谢你的照片。”

  岸石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会把这些照片给你?”

  “你不是一直在准备吗?”川之微微歪头,“那本《册》。”

  岸石愣住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川之从包里拿出一张岸石在咖啡馆偷偷拍摄的照片——那双放在桌面的手。“你电脑屏幕那晚反射在我的茶杯上,我看到了文件夹的名字。”

  岸石笑了起来,摇摇头:“我真是个透明的人。”

  “不,”川之向前一步,距离近得岸石能看见她瞳孔中的自己,“你只是遇到了一个善于观察的人。”

  她们站在悬崖边,彼此对视。岸石的心跳突然加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早已存在的东西。

  “我想吻你,”川之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可能会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复杂。”

  岸石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代替了语言。她的嘴唇轻轻碰上川之的,不像想象中那么凉,而是温暖的,带着海风的咸味。

  分开时,夕阳正好落在海平面上,把整个世界染成橘红色。

  “生命太短暂了,不是吗?”川之轻声说。

  “所以才值得记录。”岸石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刻的川之——在夕阳中发着光,像是生死边界上最温柔的守望者。

  回程的路上,她们的手一直交握。电台播放着一首老歌,歌词唱着“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岸石想,也许她和川之就是彼此的裂痕和光芒。一个追逐时间,一个安抚生死,在这条模糊的边界上,她们找到了共同的领地。

  停车等红灯时,岸石转头看川之的侧脸。

  “那本《册》,”她说,“我想把它做成一本真正的书,关于你,关于你的工作。”

  川之转头看她,眼睛在暮色中发亮:“我们的书。”

  “是的,”岸石微笑,“我们的书。”

  绿灯亮了,她们继续向前驶去,带着各自的伤痛和温柔,驶向未知但值得期待的未来。在那本尚未完成的《册》中,每一页都将记录着她们如何在生与死、光与暗的边界上,找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