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一尾游鱼9-《浮世绘》

  冬日的寒意被关在美术室外。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画架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一种交晖感到安心、而欣起正在逐渐熟悉的气息。为了准备全市美术比赛,交晖申请了一间闲置的小画室作为临时工作室,这里成了她们在寒冷季节里最常驻足的“秘密基地”。

  画室的窗户很大,但朝北,光线稳定而清冷。此刻,正午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玻璃,在布满颜料痕迹的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画室中央立着一个画架,上面绷着尚未开始着色的画布。旁边散落着几张炭笔速写,捕捉着不同角度的光影和肢体动态。

  交晖站在画布前,眉头微蹙,手中拿着一支炭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穿着沾满颜料印记的旧围裙,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比赛的命题是“共生”,一个看似广阔却极难把握的主题。她脑子里有很多碎片化的想法:缠绕的藤蔓与朽木、光影与水面、人与人之间无形的纽带……但始终无法凝聚成一个足够有力、足够独特的视觉中心。

  欣起坐在画室角落的一张旧沙发上,那是她从仓库里翻找出来,费了好大劲才擦干净的。她没有打扰交晖的沉思,只是安静地翻看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现代画册,偶尔抬头,看看交晖对着画布发呆的背影,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焦灼。

  “还是没有头绪吗?”过了许久,欣起合上画册,轻声问道。

  交晖的肩膀垮了下来,转过身,脸上带着挫败:“……嗯。感觉……想法很多,但都抓不住。”她走到沙发边,有些疲惫地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共生’……范围太大了。我想画点不一样的,但又怕……理解偏差。”

  欣起看着她苦恼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着急。她不是艺术家,无法在技法上给予指导,但她了解交晖,了解她们共同经历的那些瞬间。她想了想,说:“还记得你画的那幅《破茧》吗?那其实也是一种共生,压抑的环境与挣扎向上的生命力。还有……泳池底的光,水和光,不也是共生吗?”

  交晖抬起头,眼神动了动。

  欣起继续道:“你不用去想一个多么宏大、多么复杂的主题。就画你感受最深的‘共生’。比如……”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交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比如,信任?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伸出手,那种交付和承接,算不算一种最微小的共生?”

  交晖怔住了。信任的共生。这个角度像一道微光,瞬间穿透了她脑中混沌的迷雾。她想起欣起毫不犹豫跳下泳池浅水区的瞬间,想起艺术节那天紧握住她的那只手,想起初雪日围在她脖子上的温暖围巾……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带着温度,带着力量。

  她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一种创作的冲动在胸腔里涌动。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画架前,拿起炭笔,这一次,她的手稳定而有力,快速地在画布上勾勒起来。

  欣起没有凑过去看,她只是重新拿起画册,嘴角却微微扬起。她知道,交晖找到了她的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画室里的气氛从焦灼变为了一种充满能量的专注。交晖完全沉浸在了创作中。她不再需要欣起时时刻刻做模特,但欣起依然每天过来,有时带着热饮和点心,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做自己的事,偶尔抬头,能看到交晖被灵感点燃时发亮的侧脸,以及画布上逐渐成形的、充满张力的画面。

  欣起看着那幅画慢慢诞生。构图是极简的,背景是大片沉郁而富有层次的蓝色,如同深海。画面的中心,是两只手。一只手从画面的左下角伸出,指尖微微颤抖,带着试探和不确定,掌心向上,仿佛在等待,又像是在无声地祈求。另一只手从右上方伸来,坚定地、毫不犹豫地向下,即将与下方的手交汇、触碰。两只手并未完全接触,留有一线之隔,但那即将发生的瞬间,充满了动感和千钧一发的力量。光线巧妙地聚焦在两只手即将触碰的中心点,仿佛所有的希望和连接都凝聚于此。

  仅仅是手的局部,却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那是孤独与理解的共生,是怯懦与勇气的共生,是坠落与承接的共生。

  “我叫它……《触碰之间》。”交晖在某一天画完一个重要的细节后,轻声对欣起说。她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完成重要阶段后的满足。

  “真好。”欣起看着那幅画,心里充满了感动。她在那只向上的手里,看到了交晖曾经的影子;在那只向下的手里,看到了自己伸出的手。这幅画,是她们之间关系最贴切的隐喻。

  就在比赛投稿截止前一周,交晖完成了整幅作品。最后的调整阶段,她几乎不眠不休,眼睛下面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欣起强行把她从画室拉出来,去食堂吃饭。

  走在路上,交晖还在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色彩的微妙变化。欣起看着她痴迷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交晖,”欣起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不管比赛结果如何,这幅画本身,已经是最好的奖励了。你画出了你自己,也画出了……我们。”

  交晖停下空中比划的手指,看向欣起。冬日的阳光勾勒着欣起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交晖心里那根因为比赛而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松弛了下来。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放松的、带着点羞涩的笑容。

  “嗯。我知道。”

  作品最终被精心包装,寄往比赛组委会。等待结果的日子变得有些漫长而煎熬。交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变得有些恹恹的,时常对着画室里空了的画架发呆。欣起知道这是创作后的空虚期,便想着法子带她散心。她们去图书馆看闲书,去小卖部尝试各种新出的零食,甚至在某个难得的暖阳天,再次钻过铁网,坐在寂静的冬日泳池边,只是安静地晒太阳,什么也不做。

  期间,林薇偶然在食堂遇到她们,难得地主动打了招呼,还随口问了一句:“交晖,比赛作品寄出去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点了点头,说了句“祝你好运”,便端着餐盘走开了。这种平淡的、不带偏见的互动,让交晖悄悄松了口气。她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像她曾经以为的那样,全然充满恶意。

  一个月后,比赛结果即将公布的前一天下午,欣起和交晖正在画室整理东西。画室里堆满了交晖为比赛准备而废弃的草稿和习作。

  “这些怎么办?”欣起指着一堆画满了手的速写草稿。

  交晖看着那些草稿,有些出神。每一张废弃的手,都记录着她寻找最终形态的挣扎与探索。她蹲下身,一张张翻看着,像是在回顾一段浓缩的时光。

  忽然,她从一堆草稿底部,抽出了一张明显与其他不同的纸。那不是画纸,而是一张有些发黄的、打印出来的旧照片复印件。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画廊的展厅里,身边围着一些人,她手里拿着一座小小的奖杯,笑容灿烂,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和对未来的憧憬。

  欣起好奇地凑过去看。照片上的女子眉眼间,依稀能看到交晖的影子,只是更加张扬,更加夺目。

  交晖拿着那张复印件,手指微微颤抖,眼神变得复杂,有怀念,有痛楚,还有一种深深的落寞。

  “这是……”欣起轻声问。

  交晖沉默了很久,久到欣起以为她不会回答。画室里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是我妈妈。”交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很多年前……她也是个画家,很有天赋。这是她当年获得一个很重要奖项时的照片。”

  欣起愣住了。她从未听交晖提起过她的家庭,更不知道她的母亲竟然也是画家。

  “那……后来呢?”

  “后来……”交晖的声音更低了,像在自言自语,“后来……她为了家庭,放弃了继续深造和创作。她说……艺术不能当饭吃,稳定的生活更重要。”她停顿了一下,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张复印件捏皱,“她把她所有的画具、获奖证书,都锁进了阁楼。再也没有画过画。她……变得很不快乐。”

  交晖抬起头,看向欣起,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她告诉我,喜欢画画可以,但当个爱好就好。不要像她一样……把梦想看得太重,最后摔得粉身碎骨。”

  欣起的心被狠狠揪紧了。她终于明白,交晖身上那种深切的孤独和自卑,那种对自身才华的恐惧和回避,根源在哪里。那不是天生的,而是来自最亲近之人的、以爱为名的否定和创伤。她母亲将自己未竟的梦想和随之而来的痛苦与遗憾,化作了一道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女儿身上。

  所以交晖才会把自己藏起来,所以她才害怕被看见,害怕展示才华,因为在她潜意识里,那或许意味着重复母亲的悲剧,意味着“摔得粉身碎骨”。

  欣起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交晖紧握着复印件的手上,将那冰凉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拿走了那张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纸。她看着交晖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

  “交晖,听着。你妈妈是你妈妈,你是你。她的选择,她的遗憾,不应该成为你的枷锁。你有你的路,你的天赋,你的热爱。你看,《触碰之间》画得多好!这是属于你的光芒,谁也夺不走,谁也不能否定它存在的价值!”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交晖心上那道尘封已久的锁链上。

  “梦想可能会让人受伤,但放弃梦想,就不会受伤了吗?”欣起看着交晖,眼神灼灼,“你妈妈她……真的快乐吗?而你画画的时候,快乐吗?”

  交晖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迟来的释然和委屈。欣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那个被强行封闭了太久的盒子。是啊,妈妈不快乐。而自己,只有在拿起画笔时,才感觉自己真正地活着,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快乐……”她哽咽着,用力点头,“我画画的时候……最快乐。”

  “那就够了。”欣起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足够了。不要怕,交晖。你想画就画,想飞就飞。我会在下面看着你,万一……万一你真的摔下来,我也一定会接住你。我保证。”

  这不是空泛的安慰,而是基于她们之间所有过往的、沉甸甸的承诺。

  交晖在欣起的怀抱里,哭得像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对艺术的渴望,对母亲又爱又怨的复杂情感,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和希冀,都在这一刻随着泪水汹涌而出。

  不知哭了多久,交晖才慢慢平静下来。她离开欣起的怀抱,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但眼神却像是被泪水洗过一般,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她看着地上那张母亲的旧照片复印件,没有再捡起来,而是拿起炭笔,在旁边一张空白的速写纸上,快速画了起来。她画的是欣起刚才拥抱着她的样子,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捕捉住了那一刻的包容与温暖。

  画完,她在右下角郑重地写下一行小字:“致我的光。”

  然后,她抬起头,对欣起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明天……无论结果如何,”她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不再有丝毫犹疑,“我都要继续画下去。”

  窗外的风声似乎停了,冬日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给清冷的画室带来了一缕稀薄却真实的暖意。那幅名为《触碰之间》的画作静静立在墙边,画中两只手即将触碰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鲜活的生命力。

  欣起知道,这一次,交晖是真的破茧而出了。不仅仅是面对比赛,更是面对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而那尾曾经只在深水区沉默巡游的鱼,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准备跃出水面,去呼吸真正自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