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探知8-《浮世绘》

  初雪悄然降临城市,将屋顶和街道染成素白。溯绝抱着一摞新借的数学书籍走向泠响的公寓,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云朵。她注意到自己的步伐轻快而期待——与泠响的每周交流已成为她生活中最珍视的仪式。

  推开公寓门,她惊讶地发现室内井然有序。书籍依然成堆,但被整理得错落有致;草稿纸整齐地叠放在箱子里;甚至窗台上的薰衣草已经开花,淡紫色花朵安静地释放香气。

  “你整理了。”溯绝忍不住说。

  泠响从厨房区域抬头,手中拿着两个茶杯:“尝试优化空间利用率。”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是认知行为疗法的一部分。”

  进步以微小而持续的方式显现。溯绝注意到泠响穿着长袖毛衣,但手腕处露出干净的皮肤——没有新墨迹,更没有伤痕。

  她们坐在重新整理过的地垫上,中间摊开泠响正在修改的手稿。题目已经变为《创伤数学:论痛苦与理解的纤维丛理论》。

  “纤维丛?”溯绝问,啜了一口茶——是薰衣草茶,温暖而安抚。

  “数学中的结构。”泠解释,“一个空间(底空间)的每一点上都附着另一个空间(纤维)。比如圆柱面是圆(底空间)与线段(纤维)的积,但更一般的纤维丛允许扭转。”

  她在纸上画图解释:一个底空间,每个点上有纤维,整体形成复杂而优雅的结构。

  “这如何应用于...”溯绝谨慎地选择词语,“你的研究?”

  “底空间是时间。”泠响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个时间点上的纤维是那瞬间的体验——疼痛、记忆、理解。通常我们认为它们是简单的乘积,就像圆柱面那样规则。但创伤扭曲了纤维丛。”

  她画出另一个图:纤维不再平行,而是扭转、交织、有时断裂。“创伤后,记忆不再与时间线性对应。某些时刻的纤维特别密集或稀疏,形成奇点。”

  溯绝凝视着那些扭转的纤维,感到一种深刻的共鸣:“就像文学中的非线性叙事。创伤记忆往往以碎片、闪回的方式呈现,而非线性序列。”

  “精确。”泠响眼中闪烁兴奋,“所以我尝试用纤维丛理论建模这个过程。不是要‘修复’扭曲,而是理解其几何结构。”

  她们沉浸在工作中,窗外雪花无声飘落。溯绝帮助泠响将数学概念转化为可读的语言,而泠响则解释更深层的数学结构。这是一个平等的合作,两种语言不再仅仅是并行,而是开始交织。

  中午时分,她们休息吃简单的三明治。泠响忽然说:“我参加了校园心理咨询。”

  溯绝几乎呛到,谨慎地回应:“感觉如何?”

  “奇怪。”泠响诚实地说,“谈话不像数学那样精确。但咨询师提到了‘叙事暴露疗法’——通过讲述故事重新整合记忆。这让我想到纤维丛理论。”

  她拿出笔记本,上面有数学图表和心理学术语的混合笔记:“咨询师说创伤解离了体验,而叙述可以帮助重新连接。就像...就像为扭曲的纤维丛找到一个平凡的化。”

  溯绝感到眼眶微热。这是漫长旅程的结果——不是突然的治愈,而是缓慢的整合,像黎曼曲面一点点展开。

  “你告诉咨询师关于...”溯绝做了个细微的手势。

  “刀?是的。”泠响点头,“她称之为‘自我调节的尝试’,但建议尝试其他方式。比如这个。”她指向窗台上的薰衣草,“或者写作。”

  沉默片刻后,泠响轻声补充:“我告诉她关于你。关于我们的合作。”

  一种莫名的温暖在溯绝心中扩散:“她怎么说?”

  “她说合作本身可能就是纤维丛的平凡化。”泠响几乎微笑,“不同世界之间的连接。”

  下午,她们继续工作。泠响展示了如何用上同调类表示纤维丛的扭曲程度,而溯绝则提供了普鲁斯特和伍尔夫的例子,说明文学如何类似地处理时间与记忆。

  接近傍晚时,泠响遇到了一个数学难点——某个证明不肯收敛。溯绝看见她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抓挠左臂,呼吸微微加速。

  旧模式在召唤。

  “等一下。”溯绝轻轻按住她的手,“还记得渐近线吗?无限接近而非到达。”

  泠响闭眼深呼吸,然后点头。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几分钟后,她返回时表情已经平静。

  “不是所有的纤维丛都可平凡化。”她说,声音恢复冷静,“有些扭曲是内在的。数学告诉我们的是,即使不能完全消除扭曲,也可以理解其结构,与之共存。”

  她修改了论文中的一段,承认了某些不可约的复杂性。

  当溯绝准备离开时,雪已经停了,城市覆盖在洁白之下。泠响送她到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下周是母亲去世七周年。”

  溯绝停下脚步:“你想单独安静,还是...”

  “我想尝试写一些东西。”泠响轻声说,“不是数学。只是...文字。你愿意读初稿吗?”

  “当然。”溯绝感到这是无比珍贵的信任。

  回程的路上,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溯绝思考着纤维丛的比喻——每个人都是底空间与纤维的复杂编织,而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则像是丛之间的映射。她与泠响的友谊就是这样一个映射,将两个不同的世界连接起来。

  那天晚上,泠响做了往常的噩梦。但这次当她醒来,没有恐慌,而是打开台灯,开始写作。文字流畅而出,不像数学那样精确,但有一种不同的真实感。

  她写道:“母亲去世那个早晨,阳光透过医院窗帘的缝隙,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点。那时我不知道那是最后的光点,只知道数学证明在召唤。现在我知道,有些召唤可以等待,有些光点需要被铭记而非被计算。”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卷起袖子。干净的手臂在台灯下显得脆弱而坚强。她没有拿刀,也没有拿笔,只是轻轻抚摸皮肤,感受其下的脉搏。

  生命自身的纤维,在她体内平稳地搏动。

  而在宿舍里,溯绝在日记中描绘纤维丛的意象:“我们每个人都是扭曲的纤维丛,但通过与他人的连接,也许可以找到平凡化的方式。不是消除所有痛苦,而是将其编织进更大的整体,使其成为图案而非瑕疵。”

  夜深了,两盏台灯继续亮着,像雪夜中的两个光点,彼此独立又通过无形的纤维相连。世界依然充满痛苦,但也充满美的可能——数学之美,文学之美,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脆弱而坚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