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昔日言,今日殓6-《浮世绘》

  医院的白,白得刺眼,白得空旷,白得能吞噬所有声音和颜色。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口鼻,盖过了记忆里那股甜腥和焦糊。那种味道好像已经烙进了灵魂深处,偶尔一个晃神,还能呛得人喉咙发紧。

  警察来了又走。问题问了一圈又一圈。

  我怎么会在那栋废弃别墅的地下室附近?不知道。记忆是从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开始的,之前只有模糊的碎片,剧烈的头痛,像被人用钝器反复敲打过后脑。

  我说我追查朋友离索的案子,可能找到了线索,去了那里,遇到了爆炸。

  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谨慎的同情。资料显示,我的朋友离索数月前自杀,而我,因为悲伤过度,一度出现过应激障碍,接受过心理治疗。一个精神不稳的受害者,证词可信度需要打折。

  爆炸起因初步判断是老旧燃气管道泄漏,意外引爆。现场烧得很彻底,几乎没留下什么。他们没找到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没有另一个“我”。没有手术刀。没有冷藏柜和日记。

  一切都可以推给意外,推给一个悲伤致幻女人破碎的想象力。

  他们给我做了检查。除了一些擦伤和轻微震荡,身体没有大碍。心理评估医生温和地建议我再做一段时间的辅导。

  我拒绝了。

  我拿着那薄薄的出院通知,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猛烈得不像话,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车流人流,噪音喧嚣,世界正常运转,衬得我像个刚从另一个维度爬回来的孤魂野鬼。

  口袋里只有一部手机,几张零钱。家钥匙也不见了,大概遗落在了那片废墟里。

  我站在街边,恍惚了很久。

  然后,我抬起手,慢慢伸到眼前,摊开。

  阳光照在手掌的纹路上,也照在虎口处——那里光滑平整,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道月牙形的旧疤。

  一道冰冷的电流猛地从脊椎窜起。

  照片里棺椁中那个“我”,虎口上有疤。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具尸体……不是被处理过的离索的身体。

  那根本就是……一具被精心伪装过的、我不知道是谁的身体。

  那具尸体,才是真正的“昔言意”?

  那我是谁?

  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扶住旁边的路灯杆,才勉强站稳。

  破碎的画面像失控的胶片在脑中疯狂闪回——

  不是地下室。是家里的书房。争吵。离索苍白的脸,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巨大的失望和……恐惧。

  “……言意,停手吧……求你……”

  我的声音,尖利而陌生:“停手?到现在你让我停手?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没有他们!从来都没有!是你……是你受不了……”

  “闭嘴!”

  猛地一推——

  离索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沉重的红木书桌尖锐的角上。

  闷响。

  她睁着眼,望着我,瞳孔里的光一点点涣散,凝固着最后的惊愕和无法言说的悲伤。

  世界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血,无声地从她脑后蔓延开来,在地板上开出一朵暗红的花。

  ……

  不。

  不是我。

  是“她”。是那个暴戾的、被仇恨吞噬的“我”。

  记忆的闸门被冲开,更多的碎片汹涌而至,带着令人窒息的痛苦。

  无法接受。无法承受。

  巨大的罪恶感和崩溃感瞬间将“我”撕裂。

  于是,“离索”出现了。

  温柔、悲伤、带着无尽愁绪的“离索”出现了。她“活”了下来,接管了这具身体,处理了现场,伪造了遗书,为自己举办了葬礼。她埋葬了“昔言意”的肉体,也试图埋葬那段血腥的记忆和那个可怕的人格。

  她以为她可以。

  但“昔言意”没有真正消失。她只是蛰伏在阴影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脓疮。她看着“离索”扮演着悲伤的挚友,看着她追查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凶手”,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布下的终局。

  那个地下室,那些日记,那场爆炸……

  不是“昔言意”要清理“离索”。

  是“离索”……最终意识到自己无法独自承载这罪孽,无法永远扮演下去。是她,引导着、逼迫着“昔言意”重新浮现,然后策划了那场同归于尽的毁灭。

  她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执行了对自己的复仇。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原来这离索的愁绪,从推开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杯苦酒,早已酿下。

  昔日戏言身后意。

  我们曾玩笑说谁先死,另一个追查真凶。

  竟一语成谶。

  只是凶手和死者,追查者和被追查者,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阳光依旧刺眼。我慢慢站直身体,放下那只没有疤痕的手。

  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苦涩。

  我抬起眼,望向街道对面商店的玻璃橱窗。

  玻璃模糊地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死寂的、历经所有疯狂和毁灭后的了然。

  那是我。

  又不是我。

  是昔言意?还是离索?

  都不重要了。

  我们共同导演了这出悲剧,我们共同赴死。

  却又诡异地,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以一种扭曲的方式,重新糅合在了一起。

  带着所有罪恶的记忆,所有破碎的爱恨,所有无法言说的悲恸。

  “活”了下来。

  我缓缓扯动嘴角,橱窗倒影里的人也露出一个同样苍白扭曲的、不像笑的笑。

  身后意,几年离索。

  终是,无人清算。

  也无人,得以解脱。

  我转身,慢慢走入熙攘的人群,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

  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淡,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昔日戏言身后意。

  一杯愁绪。

  几年离索。

  终成……灰烬。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