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的灰烬我的火12-《浮世绘》

  修复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每一粒漂浮的尘埃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古老纸张的酸腐味、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新的、甜腻而凛冽的味道——福尔马林,像无数看不见的冰冷手指,攥紧人的呼吸道。

  巨大的玻璃容器立在房间中央,取代了往日摆放待修复古籍的工作台。它冰冷、厚重、晶莹剔透,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像一个来自未来或远古的怪异圣物。容器内部,澄澈的液体微微晃动,折射出扭曲的光晕。

  我站在旁边,穿着一件沾满不明污渍的橡胶围裙,手上戴着直到手肘的乳胶手套。动作有条不紊,甚至称得上优雅,像一个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或一个准备颜料的画家。

  指尖拂过浸泡在液体中的、那具苍白失血的躯体。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蜡质的质感,所有的瑕疵、痣、甚至皮下的细微血管,都模糊了,被一种永恒的、平滑的寂静所覆盖。长发如同海藻般缓慢飘散开,每一根发丝都保持着一种失去重力的、诡异的柔顺。

  我小心地调整着她的姿势,摆弄着那僵硬的、略微蜷缩的四肢,寻找着那个最完美的角度。那个能凝固最后一丝挣扎与祈求,又能呈现出绝对安宁的角度。那个苏芮一直在寻找,却最终由我实现的、“无用星辰”最完美的形态。

  “这里……”我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干涩而陌生。我用一根长长的玻璃棒,轻轻拨开飘荡的发丝,露出那只半睁着的、空洞的眼睛。瞳孔已经扩散,像两颗被磨砂处理的黑色琉璃,映不出任何光线,也映不出我此刻的身影。

  但我能看到。我能看到里面最后凝固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痛苦。是一种极致的、被抽空一切的虚无。比任何情绪都更纯粹,更……美。

  “完美。”舌尖吐出这个词,带着一种发现真理般的颤栗。

  拿起放在一旁的工具——不是修复古籍的软毛刷和镊子,而是更坚硬、更冰冷的手术器械。小心地,近乎虔诚地,缝合上那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伤口。针脚细密整齐,像完成一件精妙的刺绣。然后是化妆,用特制的、不溶于水的油彩,轻轻描绘那失去血色的嘴唇,让它恢复一点点……生前的柔软假象。尽管那柔软早已被固定液彻底摧毁。

  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倾注着全部的心神和……爱。是的,爱。一种冰冷、纯粹、不容任何杂质玷污的爱。只有这样,才能对抗时间的侵蚀,对抗腐朽,对抗分离。这才是永恒的占有。苏芮不懂,她只懂得掠夺和封存,她不懂这种创造性的、赋予永恒的……爱。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构成一片流动的、虚假的光海。但那一切都与我无关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色彩、温度,都被隔绝在这间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和冰冷玻璃反光的房间之外。

  这里,才是真实的中心。

  终于,最后一点调整完成。

  我后退几步,脱掉手套,扔进角落一个专用的废弃物垃圾桶。目光痴迷地流连在玻璃容器上,流连在那具被永恒定格的身姿上。

  苍白,寂静,完美。

  像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一件只属于我的、会呼吸的(在某种定义上)、永不褪色的藏品。再也不会消失,再也不会被夺走。我们终于以这种绝对的方式,彻底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巨大而僵硬的、从未出现在我脸上的笑容。牙齿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眼窝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干涩,滚烫,却流不出一滴液体。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损的风箱,又像是无声的狂笑。

  我转过身,面向修复室里那面用来检查古籍平整度的巨大落地镜。

  镜子里的人,穿着污秽的围裙,头发凌乱,脸上带着那种怪异而亢奋的笑容,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狂热。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看着看着。

  那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极致的平静,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疲惫的满足。

  镜子里的人,缓缓抬起手,不是向我,而是向着镜面本身,仿佛在抚摸镜中影像的脸颊。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我偏过头,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一丝慵懒倦怠的腔调,对着镜中的影像,也对着身后那巨大的玻璃容器,轻声说道,声音沙哑而清晰:

  “看。”

  “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镜子里,那双燃烧着冰冷狂热的眼睛,深邃,平静,倒映着整个房间——倒映着惨白的灯光,倒映着弥漫的冰冷雾气,倒映着那个巨大的、盛放着永恒“星辰”的玻璃棺椁。

  像极了我记忆中,某个画廊开幕式上,那个端着香槟杯,对身边扭曲雕塑投去欣赏一瞥的、优雅倦怠的女人。

  空气里,只剩下福尔马林甜腻冰冷的气息,在无声地流淌。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