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盐粒称心,秤杆量出活路-《凛冬录》

  老秤头的指尖在温泥里顿了三顿。

  他活到六十岁,头回在腊月里摸到带热气的土——这哪是冻土?

  分明是被人用草灰、马粪和着碎炭细细煨过的温床。

  \"老丈!\"

  田垄那头传来吆喝,石脊寨的青壮扛着竹筐跑近,筐底压着几株墨绿的苔菜

  \"您瞧,昨儿还只冒芽尖,今早就长到拇指高了!\"

  老秤头直起腰,后颈的寒毛被风掀得乱颤。

  他望着雪垄间星星点点的绿意,喉结动了动——这哪是苔菜?

  是苏芽往雪地里撒的火种。

  前日他见着影行们半夜往田头运炭渣,原以为是烧地驱寒,却不想是用最笨的法子,给冻土搭了层热被。

  \"取秤。\"

  他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皮纸裹着的铜秤,秤杆刻着新漆的刻度,砣是用熔了旧兵器的铜水浇的。

  石脊寨的青壮忙蹲下身,把苔菜上的雪粒一颗颗掸净,动作轻得像捧新生儿。

  \"一斤。\"

  老秤头拎起秤杆,秤砣在第三道刻度停住

  \"按苏首领说的,一斤苔菜换两刻劳火,半勺盐。\"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冰碴子,\"劳火是啥?是烧暖医坊的炭,是砌墙的砖,是你们在雪地里弯的每回腰。\"

  话音刚落,谷外突然炸开嚷嚷声。

  老秤头踮脚望去,只见百来号人挤在谷口木栅外,裹着破棉袄的手攥着冻硬的草绳,有人把雪团砸在木头上

  \"凭啥他们种地就能换盐?咱们在雪地里挖野根的时候,咋不见给半粒!\"

  春桃的铁刀\"噌\"地出鞘,刀背拍在木栅上,

  \"嫌不公平?有本事像石脊寨那样,三十日垦出半里田!\"

  她话音未落,苏芽的手已按在她刀鞘上。

  女首领的皮靴碾着积雪走过来,眉峰上挂着冰珠

  \"让他们吵。吵完,就懂了。\"

  谷外的叫骂声里混着抽噎。

  有个裹着芦花被的妇人哭嚎

  \"我家娃三天没喝上热汤了......\"

  苏芽望着她怀里缩成一团的小脑袋,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她记得七天前这妇人来求盐,说要换半块面饼,可当小禾问她能劈多少柴时,她拍着胸脯说\"十捆\",最后只扛来五捆湿柴。

  \"燕先生,该您了。\"

  苏芽侧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竹棚。

  燕迟正蹲在火盆边,往竹片上刻符——所谓\"劳值券\",不过是拇指长的竹片,正面画着秤砣,背面用铁舌的小楷写着\"五刻劳火\"。

  他听见召唤,指尖的刻刀顿了顿,起身时袍角扫过满地竹屑

  \"早备好了。\"

  铁舌的算盘在竹棚里拨得噼啪响。

  第一个来兑换的是个劈柴壮汉,他把记工的兽皮往桌上一摔

  \"我劈了五日柴,该换半勺盐!\"

  铁舌翻着簿册,手指突然僵住——影行的密报就压在桌角,上面写着\"丙戌日,劈柴组王五,柴捆湿重,减三斤\"。

  \"换不了。\"

  铁舌的口吃比往常更重

  \"您...您的柴,不够干。\"

  壮汉的脸涨得比火盆还红,抄起兽皮要砸桌子。

  老秤头不知何时踱了过来,铜秤\"当\"地磕在桌上

  \"秤平,人才能平。\"

  他当着众人的面拆开秤砣,里面填的不是铅块,是碾碎的盐粒

  \"这秤砣重一两三,是用石脊寨第一斤苔菜校的。你劈的柴要是够干,秤自然不会骗你。\"

  壮汉的手垂了下去。

  他盯着秤砣里的盐粒看了半响,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兽皮

  \"我...我再加劈一担,干的。\"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几声抽气,有个抱草砖的后生悄悄把怀里多揣的半块塞回草堆。

  日头偏西时,盐井那边传来欢呼声。

  小禾裹着双层皮袄从井下爬上来,睫毛上结着白霜,手里捧着个粗陶碗,碗里是黑黢黢的粗盐

  \"轮作制首班,刮了半袋!\"

  她把盐倒进大锅,柴火烧得噼啪响,浑浊的盐水渐渐澄清

  \"这不是神赐的,是人啃出来的——我在井下数了,岩壁上有三十七道刮痕,每道都是人指甲抠的。\"

  当晚,报名盐井轮作的队伍排到了谷口。

  春桃举着火把登记,见有个瘦得脱相的小子挤在最前头,骂道

  \"你这小身板下井?摔死了算谁的!\"

  小子梗着脖子

  \"我能背三趟雪!换盐给我娘熬汤!\"

  春桃的火把顿了顿,到底在名册上画了个圈。

  变故出现在第三夜。

  铁舌揉着发红的眼,把\"劳值总录\"推到苏芽面前

  \"西...西区运雪组,工值虚高。\"

  小禾摸出腰间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井下的湿盐

  \"我带影行去巡。\"

  她们蹲在雪堆里等了半夜,果然见着运雪组长把空雪橇往沟里一推,又装模作样拉着\"满\"雪橇往回走。

  小禾没出声,只对春桃使了个眼色。

  第二日清晨,春桃带着人在雪橇必经之路上泼了层水——夜里的北风把水冻成冰,空雪橇滑到坡顶\"咔\"地翻了,雪堆里滚出半块冻硬的馕饼,还有张记工的破布。

  燕迟的审案台支在市心。

  他把冻馕拍在桌上

  \"你虚报了三次工值,换走两刻劳火的盐。\"

  组长跪在雪地里,头压得低低的

  \"我娘病了...我想换点药。\"

  燕迟的手指叩着桌沿

  \"扣你三日工值,贬去清沟。但你要是能多清半里雪沟,工值还能赎回来。\"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有个老妇攥着劳值券挤到台前

  \"我替他应了!清沟的活,我帮着干!\"

  风雪骤停那晚,老秤头坐在市心的秤台上。

  铜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伸手摸了摸秤杆上的刻度,突然笑了

  \"我这辈子给米称、给布称,头回觉得,人也能被称出分量。\"

  铁舌抱着新录的簿册过来,首页写着\"违约率1.2%,盐储增三成\",墨迹还没全干。

  远处传来阿灰的长吠。

  苏芽站在钟台底下,手里攥着块新刻的石碑,上面的字被她磨了又磨——

  \"劳有所得,非恩,乃义\"。

  她抬头望向山岗,那缕钟音又响了,比往日更清亮,像是有人在云里敲了面新铸的铜钟。

  第七日晨的雪下得很轻。

  谷口的哨兵搓着冻红的手,突然扯着嗓子喊

  \"首领!远寨来使了!\"

  苏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道白幡在风雪里晃,像三朵开在雪地里的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