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数出来的-《凛冬录》

  合契环的蓝光刚在\"火保第五日\"上定住,录事房外的雪地上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穿补丁棉裙的妇人把陶板往怀里又拢了拢,冻得发红的指尖深深掐进陶板边缘——那上面\"急户\"二字被磨得发亮,像是被无数个寒夜的体温焐出来的。

  她排在长队最前头,睫毛上挂着细雪,却不敢眨眼睛,生怕一闭眼就被后边的人挤到更冷的风里。

  \"下一位。\"

  春桃的声音从门里撞出来,带着战刀特有的冷硬。

  妇人打了个激灵,陶板差点摔在雪地上。

  她踉跄着跨进门槛,扑面而来的炭火气裹着药香,烫得她鼻尖发酸。

  苏芽正低头翻着新收的工录,抬眼便见妇人\"扑通\"跪在青石板上。

  陶板\"当啷\"砸在地上,震得案头的墨汁晃出半滴,在《录例》上洇开个黑团。

  \"大娘子!\"

  妇人喉咙里像塞着冰碴子

  \"我家柱子修西头暖管时,被碎冰割了手,血把棉絮都浸透了。录事说他救了三个冻僵的娃,记两桩功——可原定三日的工,他躺了五天没做完,又记了一桩过。火位持平,连升半级的炭都领不着......\"

  她突然扯起衣袖,露出腕上紫青的勒痕

  \"昨儿夜里他疼得直抽抽,我想偷偷烧把柴,可又怕记'私用炭'的过......\"

  刀笔李从侧边的案几后直起腰,手指敲了敲案上的《录例》:\"原例有载,劳作未竟者按延误时长记过。

  小娘子,不是在下不通情理,功过相抵已是宽纵

  \"他袖口沾着新磨的墨,说话时习惯性地推了推竹片眼镜,镜片上蒙着层白雾。

  小秤蹲在地上捡陶板,刻刀从指缝里滑出来,\"当\"地撞在妇人脚边。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连陶板上的刻痕都描摹不清——那上面\"修管队 功二 过一\"的字迹还带着新泥的潮气,分明是他亲手刻的。

  \"小秤?\"

  苏芽轻声唤了句。少年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我、我刻的时候问过李叔,他说'规则如此'......\"

  小秤的声音发颤,刻刀在掌心压出红印

  \"可柱子哥的手......他指甲盖都翻起来了,血冻成红冰碴子......\"

  妇人突然抓住小秤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娃,你摸摸,我脸凉不凉?

  昨儿后半夜我去河边敲冰,手冻得连冰锥都攥不住——可我不敢停,怕断了柱子的药汤。\"她的眼泪滴在小秤手背上,瞬间结成冰晶

  \"不是我们不想赶工,是老天爷不让啊......\"

  录事房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响。

  苏芽伸手按住案上的工录,指腹触到\"天气\"那一栏,空荡荡的没半道刻痕。

  她突然想起前日西砾滩送来的陶板,背面歪扭的炭字刺得人眼睛疼

  \"我们学得会记功,可学不会留火。\"

  \"今日先到这儿。\"

  苏芽起身时,皮靴碾过地上的陶板

  \"春桃,送小娘子回去,让阿药给柱子换副新伤药。\"

  妇人走后,小秤抱着工录在火盆边坐了半夜。

  陶板上的刻痕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用指甲轻轻刮着\"延误三日\"那栏,突然顿住——最末一行极小的字,是他当初记录的

  \"二月十七,暴雪封山,队中无柴无炭\"。

  \"是我......没把雪算进去。\"

  后半夜,小秤裹着旧棉袍冲进燕迟的书斋,陶板上的冰碴子蹭了满袖

  \"李叔说天灾不算由头,可那天的雪大得能埋了人......\"

  燕迟正就着油灯改新的《粮配例》,墨笔\"啪\"地掉在案上。

  他伸手按住小秤发颤的肩膀,灯影里,少年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泪痕

  \"你算得准工日,算得准粮数,可算不准人心冷暖。\"

  他取过案头的暖炉塞进小秤手里

  \"制度是尺子,可尺子量不出冻僵的手有多疼,量不出病床上的娃有多怕黑。\"

  第二日卯时三刻,录事房的门被拍得山响。

  春桃扛着战刀去开门,正撞见苏芽抱着块黑黢黢的铁牌大步进来,身后跟着抱着陶册的小秤和沉着脸的刀笔李。

  \"重读《录例》第三条。\"

  苏芽把铁牌往案上一墩。

  刀笔李捏着竹片眼镜,声音发虚

  \"凡劳作未竟者,视延误时长记过......\"

  \"若雪封路,人不能行,是人懒,还是天阻?\"苏芽抄起铁牌,\"

  功\"和\"过\"两块被她\"哐当\"扔进火塘,火星子\"噼啪\"溅在《录例》上

  \"从今儿起,录事不只记对错,还要记'因'。每过必问三问:为何误?可避否?已尽力?\"

  小秤的刻刀在陶板上走得飞快,西砾滩修管案的新记录很快成型

  \"因暴雪封山延误,非怠工,过销,功加一。\"刀笔李刚要开口,春桃的战刀\"当\"地磕在门框上,震得梁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他张了张嘴,到底把话咽回肚子里。

  三日后,合契环下的公示陶板前围满了人。

  南石坞引水队的新记录在蓝光里流转

  \"因队中石耳突病,延误两日,经查属实,过免,功照记。\"

  人群里炸开一片议论,有老人抹着眼泪拍大腿

  \"早该这样!那年我家小子修墙摔断腿,愣是被记了三桩过......\"

  也有年轻后生搓着手笑

  \"往后再不用怕雪天挨罚了!\"

  当夜,小秤抱着第一本\"因录陶册\"来到合契环下。

  雪还在下,他蹲在环底的石缝前,用冻红的手指挖开积雪。

  陶册入泥的瞬间,他轻声说

  \"我不是神,可我想记真话。\"

  \"你记的不是数,是人。\"

  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秤回头,见他手里举着块新制的铁牌——正面\"功\"字刚劲,背面\"情\"字温润,边角有个小孔,穿了根红绳。

  \"制度若不低头看路,终将被路绊倒。\"

  燕迟把铁牌挂在小秤颈间

  \"拿着它,去记该记的。\"

  小秤攥着铁牌望向南方山梁,风雪中隐约可见一队契使的影子。

  他们背着的木箱里,新刻的陶板上多了\"因录\"一栏,在雪光下泛着暖黄的光。

  合契环的蓝光缓缓升起,像一盏灯,照亮了雪地里深浅不一的脚印。

  春雪将融时,有人看见几个汉子在环前搭起木台,边敲边喊

  \"明日辰时,火位复核大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