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盐不开封,血先开道-《凛冬录》

  寒渊谷的地火暖室里,蒸汽在草席上凝成细冰。

  苏芽刚把最后一帖止血药塞进产妇掌心,棚外突然传来婴儿尖锐的抽搐声。

  \"芽主!

  芽主!\"

  柳婆的哭嚎撞开草帘,她怀里七个月大的孙儿像被抽走了骨头,四肢软得往下坠,小嘴唇乌青得像冻透的山葡萄。

  老人跪得膝盖砸在冻土上,半袋粗盐从怀里滚出来,盐粒沾着灰,在雪光里泛着浑浊的白

  \"换他一条命...我藏了三年,不敢用,就怕招抢...\"

  苏芽蹲下身,指尖按在婴儿的囟门上。

  那处本该柔软的皮肤绷得像鼓面,她心尖一沉,又捏开婴儿的小嘴——舌尖发皱,连唾液都黏成丝。

  转头看向暖室里其他抱着孩子的妇人,几个大点的娃娃正抓着母亲的手腕啃,指甲在皮肤上抠出红痕,眼神却呆得像被雪埋了三天的雀儿。

  \"把尿片拿来。\"

  她声音发紧。

  小环递来半块冻硬的布片,苏芽用刀背刮下冰渣,凑到鼻端——没有寻常的臊气,反而带着股说不出的寡淡。

  她想起三年前见过的饿殍,那些人最后几天的尿也是这样,身体里的盐分早被抽干了。

  再扫过棚里的成人:春桃的手在抖,端药碗时撒了半盏;木爷刻契牌的刻刀滑了三次,指腹渗出血珠;连巡谷的汉子扶门框时,指节都在打摆子——缺盐,缺到骨头里了。

  \"柳婆,盐收着。\"

  她把粗盐塞回老人怀里

  \"这不是换命,是救命。\"

  夜里的火盆烧得噼啪响,燕迟的舆图摊在炕桌上,烛火在他眼底晃出冷光

  \"三批运盐队,全折在青石口。\"

  他指尖点着北境图上三个焦黑的标记

  \"灰烬里还埋着铁脊帮的狼头箭——他们烧的不是盐,是咱们的命门。\"

  苏芽捏着接生簿,纸页边缘被她抠出毛边。

  老盐脚的旱烟味突然飘过来,盲眼的前役卒盘腿坐在墙角,枯瘦的手摩挲着块湿石头

  \"地泪线...三年前在断崖下闻着咸腥,挖了七日滴泉。后来会稽老刀怕我抢他生意,带人填了井。\"

  他把石头凑到鼻端,喉结动了动

  \"这石头,是当年井边的。\"

  雪是后半夜停的。

  苏芽裹着兽皮站在谷口,小满的刀鞘撞在她腰间,石耳背着凿子,阿腥攥着她衣角——这孩子天生嗜盐,舌头比猎犬还灵。

  老盐脚的竹杖点着冰面,像在敲什么暗号

  \"跟紧了,泪线藏在冰壳子底下,稍偏半寸就是死路。\"

  石耳先趴了下去。

  他把耳朵贴在冰上,凿工的老茧磨得冰面沙沙响,忽然抬手往左指

  \"裂隙在这儿,往东南斜,有活气。\"

  阿腥立刻凑过去,小舌头舔了舔岩缝,突然拽着苏芽的袖子往后退,小脸红涨着比划——他用手指捅了捅喉咙,又拼命摇头。

  苏芽摸了摸岩缝里的湿痕,凑到鼻尖,果然有股刺鼻的硫黄味,煎了能毒死人。

  \"走。\"

  她抹了把脸上的雪粒子。

  到断崖下时,老盐脚的竹杖突然顿住。

  他用杖头敲了三下,又敲五下,像在和石头说话

  \"就是这儿,凿深三尺。\"

  石耳的凿子下去第一下,冰屑溅了满脸;第二下,火星子蹦出来;第三下,\"咔\"的一声,冰壳裂开条缝,有浑浊的液体渗出来。

  苏芽扯下腰间的针囊,银针刺破掌心,血珠\"啪\"地掉进陶碗。

  卤水混着血,凝而不散——这是她当稳婆时学的验血法,血能凝,说明卤够浓。

  她举着碗转向众人,血珠在卤水里晃

  \"产婆验血,验的是母子命;今儿验血,验的是咱们的命。\"

  小满抽刀割臂,血线溅进陶瓮

  \"我先来!\"

  石耳的凿子砸在冰上,另一只手划开手腕,血滴在冰面冻成红珠子,滚进瓮里。

  阿腥急得直跺脚,抓起苏芽的刀往自己手指上划,小脸上挂着泪,却使劲把血往瓮里挤。

  老盐脚摸索着摸出短刀,盲眼的人割得歪歪扭扭,血顺着胳膊流进毛袖口

  \"老子当年在盐场,流的汗比血咸。\"

  第一锅盐是在黎明前熬出来的。

  陶瓮里的卤水烧干时,锅底结着层白霜似的粗盐。

  苏芽捏起一撮,放在舌尖——咸,带着点铁锈味,却比任何蜜都甜。

  全谷的人聚在火塘边,万人锅的汤里撒着新盐,白雾裹着咸香漫上来。

  春桃捧着碗跪在最前面,汤水滴在雪地上,融出个小坑

  \"芽主,这盐...带血。\"

  \"你们流的汗,配得上这口咸。\"

  苏芽站在高台上,火光照得她眉骨发亮

  \"往后缺盐,咱们就流血;缺粮,就流汗;缺命——\"

  她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眼睛

  \"就把命捆在一块儿,谁也不许松。\"

  哭声混着汤勺碰碗的响,在谷里荡开。

  燕迟站在人群最后,手里的炭笔在树皮上

  \"血盐非长久,然此誓立,人心不可夺。\"

  突然有冷风灌进来,巡谷的大奎跌在火塘边,左肩插着半截断箭,血把兽皮浸成深褐

  \"铁脊帮...烧了南石坞的契灯!\"他咳得直抽气,\"火...红得像要把天烧穿。\"

  苏芽的手指掐进掌心的旧疤里。

  她转身走向木爷的刻刀架,取下块黑盐砖,刀背敲在砖上

  \"刻字。\"

  木爷的刻刀起起落落,盐屑落在雪地上

  \"烧的是盐,烂的是心。\"

  \"送去青石口。\"

  苏芽把盐砖递给大奎

  \"连箭带砖,插在他们寨门口。\"

  夜更深了,风雪又起。

  苏芽站在暖室门口,看\"共活\"两个字被雪埋了半截,有人用炭笔在旁边添了行小字:\"盐在人在。\"风卷着雪粒子往她脖子里钻,远处忽然传来模糊的马蹄声,混着雪粒撞在窗纸上,细得像游丝。

  小环抱着被子出来,往她肩上披

  \"芽主,回屋吧,夜里更冷。\"

  苏芽没动,她望着风雪弥漫的谷口,那里有团黑影正被巡谷的汉子架着往医棚走,裹在兽皮里的人缩成个球,怀里鼓囊囊的,像揣着什么紧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