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谷无主,契生根-《凛冬录》

  苏芽踩着冰棱往冰道深处走时,靴底的冰碴子正发出细碎的裂响。

  巡边汉子说的裂缝在冰道中段,她记得上月刚带人用兽皮裹了松脂填过,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再裂——许是昨夜那阵怪风,卷着冰粒往谷口灌了整宿。

  “芽主小心!”

  巡边汉子突然喊。

  话音未落,脚底下“咔”的一声,像谁攥碎了块冻硬的陶片。

  苏芽本能地想往旁跳,可冰面脆得像层薄纸,碎纹顺着她的靴尖蛇一样窜开。

  她摔下去时,右膝重重磕在冰棱上,疼得眼前发黑,紧接着整个人陷进冰缝里,冰水混着雪沫子灌进衣领,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眼,她看见合契环的蓝光在头顶晃,像颗被揉碎的星子。

  等她再睁眼,是在自己的木屋里。

  炭盆烧得噼啪响,却抵不过右腿钻心的疼——她摸了摸,腿上缠着粗布,硬邦邦的,是夹板。

  “醒了?”

  燕迟的声音从床头传来。

  他眼窝青黑,手里攥着半块冷透的馍

  “你坠冰时,右胫骨断了。春桃找了三个人扒开冰缝把你捞回来,木爷现砍的松木做的夹板。”

  苏芽没接话,盯着房梁上晃动的影子。

  三天了,谷里该乱了。

  她闭了闭眼,问

  “火断过吗?”

  “没。”

  燕迟顿了顿

  “小环守着火道,连添炭的时辰都分毫不差。”

  “功录呢?”

  “字痴带着孩子们,每天辰时在议事台写新功。张铁修火道的功劳记了半块板。”

  苏芽笑了,笑得右腿的疼都轻了些

  “那你们吵什么?”

  燕迟一怔,喉结动了动

  “春桃要带人守在你门口,说怕有人趁机生事;农老九说该立临时首领,推举石判;字痴又说‘三日一议’是契里写的,不能废……”

  “吵到火道熄了?还是功录漏了?”

  苏芽打断他

  “都没。那吵的是人心。”

  她掀了掀被角

  “扶我去议事台。”

  议事台前的雪被踩得实了,结着层薄冰。

  苏芽被抬着过来时,春桃正攥着刀站在台阶下,刀鞘上还沾着雪;农老九搓着冻红的手,跟石判争得面红耳赤;字痴抱着契板,急得直翻页;小环蹲在雪地里,用炭笔划圈——内圈是火道,中圈是议事,外圈是巡谷,跟契里画的一模一样。

  “都围过来。”

  苏芽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冰砸进雪堆,所有人都静了。

  她让人拆了腿上的夹板,露出青肿的右腿,骨头茬子支棱着,渗着血。

  春桃倒抽一口冷气,想冲上来,被燕迟拦住。

  苏芽摸出火折子,点燃铁条,在火盆里烧得通红

  “这骨头断了,能长回去,是因为它记得怎么长。”

  她咬着牙,把烧红的铁条按在伤口上,焦糊味混着血腥气腾起来

  “我们的契,也得记得怎么自己走。”

  石判突然跪下,靛青长袍沾了雪

  “芽主,是我糊涂。前日小环划圈时我就该明白——苏芽不在,契在。”

  “起来。”

  苏芽扯了块布裹住腿

  “从今日起,立‘契行录’。字痴,你每日讲读,记清楚制度无主时怎么跑的。燕迟,你写。”

  燕迟跪在她脚边,蘸了墨,第一行字落在契行录上

  “主不在,契自行。”

  七日后,苏芽拄着拐杖站上议事台。

  她没穿皮氅,只裹了件旧棉袍,拐杖是木爷新削的,带着松脂香。

  “首领之杖,不如火时官一炭笔。”

  她说着,把拐杖劈成两段,一段扔进火道,火星子“噼啪”炸起来;一段递给小环

  “以后每月初一,是‘契省日’。停劳半日,只做三件事——查漏、提疑、改契。”

  农老九第一个举手

  “我提个议!战妇轮训新民,省得新户总说不懂火道规矩。”

  春桃攥着刀鞘站起来,刀镡上的冰珠“滴”地落了

  “我自请记过,前日擅动令权,削火三日。”

  张铁搓着双手

  “火道设暗记吧,像木爷刻的户枝那样,冻裂前能摸出来。”

  木爷抱着合契环过来,新刻的痕在环外圈转,旧痕咬着新痕,像两排牙齿。

  “芽主你看,”他指了指,“契是活的,会自己长。”

  夜里,燕迟去祠堂给祖先上香,见苏芽坐在接生簿前,灯芯跳了跳,照见她在簿子边角写的字

  “领导不是站在高处的人,是第一个弯腰修管的人。”

  他吹灭灯,月光透进来,那行字像块碑,立在雪地里。

  “芽主!”

  巡谷的汉子撞开祠堂门,身上沾着雪

  “风雪裂谷处……抬回个冻僵的少年,还有气!”

  苏芽扶着门框站起来,右腿的伤处还在疼,可她笑了。

  合契环的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她脸上,像照在块刚裂开的冰——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咕嘟咕嘟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