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灯不灭,话就得说完-《凛冬录》

  春桃的手悬在陶铃串上,指尖还沾着窑温未散的陶土屑。

  三十盏陶铃在门楣下晃出清响,金属撞口擦出的颤音像冰棱坠进瓷碗,可她分明看见,檐角的雪团凝着,风线静得连炊烟都直上——不是风动。

  \"是东边老李家。\"

  身后传来拾柴回来的铁柱的声音,他肩上的木柴压得脖子发红,哈出的白雾里眼睛发亮

  \"今早我见他媳妇蹲在院儿里摇铃,说守灯是头一个,得让全谷都听见这喜信儿。\"

  春桃这才注意到,风里零零星星的铃音正往一处聚。

  前巷王屠户家的陶铃晃了,西头磨房老周的陶铃应了,最后三十户婚配之家的陶铃全动起来,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着,在雪地里织出一片银亮的网。

  她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陶铃,突然笑出声,把最后一盏塞进铁柱怀里

  \"给你家那口子,赶明儿她要是怀上,也摇得响些。\"

  铁柱耳尖通红地跑远时,柳氏正贴着夜议会的木墙。

  素白产衣被她攥得发皱,布上\"活下来\"三个字蹭着掌心,像道发烫的疤。

  屋内小娥的声音清凌凌飘出来

  \"宫缩要数香头,一柱香紧过三回,便是要生了......\"

  那声音突然变了。

  柳氏的指甲掐进墙缝里,陈年木屑扎得手背生疼——她听见的是母亲的声音,在那个血浸红床帏的夜里,从雕花木门后漏出来

  \"救我......\"

  族里的女人们围坐在堂屋,拨着佛珠念往生咒,没有一个敢推门。

  最后那声\"救我\"尾音发颤,像被人攥住脖子掐断的,接着是婴儿的哭,又尖又细,只响了半声就没了。

  \"阿娘......\"

  柳氏喉头发紧,踉跄着退到寒窖旁。

  冻土硌得膝盖生疼,她用产衣捂住脸,肩膀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

  眼泪渗进布里,\"活下来\"三个字被泡得发软,沾在脸上凉丝丝的。

  \"柳婶。\"

  小禾的声音像片落在雪上的羽毛。

  柳氏抬头,见灰监台主事蹲在两步外,手里举着盏油灯。

  灯芯结着朵小灯花,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寒窖冰墙上,晃成两团模糊的暖。

  \"苏芽说,\"

  小禾把灯放在柳氏手边

  \"痛若无人听,就成了坟;若有人记,就是碑。\"她的手指在羊皮卷上划拉两下

  \"我刚才记了,柳氏,甲申年冬月,思母。\"

  柳氏望着跳动的灯芯,突然抓起产衣擦了擦脸。

  产衣上的泪痕里,\"活下来\"三个字反而更清晰了。

  \"苏头儿!\"

  春桃掀开门帘的动静带起一阵风,吹得议政堂的羊皮卷哗啦响。

  燕迟正捧着《荒骨册》副册,见苏芽放下刻刀,指节上还沾着新磨的朱砂——她正往新制的《育养册》上拓印。

  \"守灯是活下来了,\"

  苏芽把刻刀往案上一搁

  \"可要是明儿他娘病了,后儿他爹摔断腿,谁来喂这娃娃?单靠父母,难;全推给谷里,更难。\"

  她抽出张契纸,边角还留着炭笔印子

  \"我想了三日,得立'共养契'。

  除了父母,还得有三个承灯人——一个教打绳结、辨草药,一个教认毒蘑菇、防雪盲,一个教......\"

  \"教守诺。\"

  燕迟的指尖划过契纸上的字,眉峰微挑

  \"人情有厚薄,岂能强契?\"

  \"不是强契,是明契。\"

  苏芽抄起桌上的陶铃晃了晃,清响撞得人耳朵发颤

  \"当年我接生,有的人家嫌我手脏不肯让碰,结果孩子脐带没剪干净,没活过七日。后来我立规矩,进产房先洗手,用沸水煮剪子——不是我多霸道,是规矩比情分靠得住。\"

  老棺儿蹲在火盆边拨炭,突然闷声开口

  \"我当承灯人。\"

  他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荒骨册》

  \"我能教娃娃认坟头,知道自个儿从哪儿来。\"

  春桃把战刀往地上一拄,铁刃磕出火星

  \"我教使短刀!三岁能拿木刀,五岁能劈柴,七岁......\"

  \"先教怎么在雪地里跑不摔跟头。\"

  苏芽笑着打断她,转头对小禾道

  \"明日谷场立碑,就刻'一人育子,全谷承责;一灯将熄,九灯来援'。\"

  话音未落,北岭的斥候撞开了门。

  \"春桃姐!边寨方向有火光!\"

  春桃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苏芽却先一步拿过大刘留下的开荒日志。

  末页的炭笔字被雪水晕开些

  \"半块灶台炭灰未冷\"

  几个字却清晰得扎眼。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盏茶工夫,突然对陶娘道

  \"烧十盏同款油灯,附《共养契》副本。\"

  又转头对拾骨队队长道

  \"以'安魂巡'的名义送去——若有人在,自会懂灯里的意思。\"

  春桃的刀鞘撞在桌角上

  \"不派兵?万一......\"

  \"万一他们举着火把等的就是我们的刀呢?\"

  苏芽把日志推过去

  \"大刘说炭灰未冷,说明人刚走不久。送灯,是给条路;带兵,是堵门。\"

  夜更深时,柳氏蹲在骨灰窑前。

  窑里的余温透过冻土渗上来,她望着苏芽的背影——那女人正蹲在新碑前刻字,朱砂在\"承责\"二字上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苏芽。\"

  柳氏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陶铃

  \"当年我烧了夫家的族谱,他们说我是疯妇。要是我答了你问的三桩事......\"

  她攥紧产衣

  \"你还会信我吗?\"

  苏芽直起腰,碑上的\"承责\"二字被月光镀了层银。

  她伸手摸了摸柳氏攥得发红的手背

  \"你不需我信。你只需信——你想护的人,值得活。\"

  那缕幽蓝的光就是这时出现的。

  它从骨灰窑顶升起,绕着新碑转了两圈,最后轻轻落在\"承责\"二字上,像颗被雪水浸过的星子,亮得人睁不开眼。

  守灯满月那日,苏芽在谷场搭了松木台。

  她站在台上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看见小娥举着\"教其识痛,亦识暖\"的契纸挤在最前头,看见老棺儿抱着《育养册》站在碑边,看见柳氏把素白产衣叠得方方正正,别在腰间的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响。

  \"明日,\"

  她对着北风扬高声音

  \"育苗礼。\"

  台下有人应了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三十个声音撞在一起,把雪地里的灯花都震得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