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脉不是把的,是听的-《凛冬录》

  老地脉的咳嗽声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第二日天未亮,春桃裹着霜花撞开医庐的门,手里攥着半块焦黑的陶片

  \"苏娘子,北岭洞穴的守夜娃子送的——老地脉吐了半盆黑血,非说要等您去。\"

  苏芽的手刚触到药囊绳结便顿住了。

  她记得昨夜老地脉掌心那团黑土,像被毒火反复煅烧过的炭。

  \"备火折子,带三斤姜糖。\"

  她扯过搭在椅背的鹿皮斗篷,斗篷下摆还沾着昨日给二柱媳妇接生时的血渍

  \"哑叔那炉炭烧得旺,让他派个小徒弟挑两筐过去。\"

  北岭洞穴的风刀子似的割脸。

  苏芽哈着白气钻进洞口时,老地脉正倚在石榻上,枯瘦的手攥着块褪色的红布——那是三年前他给新生的小豆子包襁褓用的。

  \"来啦...\"

  他浑浊的眼珠亮了一瞬,又迅速暗下去

  \"你看。\"

  他抬手指向洞壁。

  苏芽凑近了,借着火折子的光,这才发现整面石壁爬满青黑色纹路,粗的如腕,细的似丝,在寒气里泛着幽微的光,竟真像极了人身上的血脉。

  \"地有三脉。\"

  老地脉的声音像破风箱漏了气,每说一个字都要咳嗽半天

  \"寒脉走骨,毒脉走血,生脉走皮...你那钟,卡在寒毒交汇处,如人喉梗痰。\"

  他突然抓住苏芽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引毒要顺脉,像...像你给难产的妇人次第推腹。\"

  苏芽的手指触到老地脉腕上的皮肤,薄得像层纸,底下的血管硬得硌手。

  她想起昨日在钟楼边,他还能拄着拐杖跟青娘说

  \"幡色再往赤里调三分\"

  此刻却连坐直都要靠石榻撑着。

  \"老丈...\"

  她刚开口,老地脉的手突然松了。

  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苏芽接住他歪向一侧的头,触到后颈一片湿冷的汗。

  洞外的雪不知何时大了,簌簌落进洞口,在老地脉灰白的胡子上积成小团。

  她在洞穴里守了三日。

  第一日,她用银针刺老地脉的人中、合谷,可那双手始终凉得像块冰。

  第二日,她翻遍老地脉的布囊,只找到半袋炒米和一本磨破边的《山经注》,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毒芹叶——原来他早知道自己中了地毒。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漏进洞顶裂隙时,苏芽盯着石壁上的青纹突然顿住。

  她想起给产妇把脉时,指尖触到的不只是血脉的跳动,更是频率。

  滑脉如珠走盘,涩脉如轻刀刮竹,每个脉象对应不同的气血状态。

  那地脉呢?

  \"耳郎!\"

  苏芽冲出洞穴时,鹿皮斗篷被风掀起一角

  \"带地听队去八处地裂,记它们的'地鸣'节奏!\"

  耳郎的耳朵贴在冻土上时,雪沫子落进他后颈,他却浑然不觉。

  地裂里的呜咽声透过冰层传上来,像有人用破锣在敲——他在随身携带的兽皮本上画下歪扭的波浪线,突然想起上个月守钟人阿福抱着头喊\"脑壳要炸\"那天,地鸣也是这样从低沉往尖锐里蹿。

  \"苏娘子!\"

  他攥着七本记满符号的兽皮本冲进议事厅时,苏芽正把《五感异变录》摊在案上。

  青娘的布色变化、守钟人的头痛记录、耳郎的地鸣笔记,三张纸叠在一起,重合处的墨迹洇成深褐的圆。

  \"地脉不是山势。\"苏芽的指尖重重敲在重合的圆上,\"是震动的频率。\"

  接下来的七日,谷里像被按了快进的陀螺。

  哑叔带着陶匠们烧了三百片刻着坐标的陶片,青娘把染坊的靛蓝布裁成拇指宽的条,用竹针在上面织出细密的纹路——紧绷为急,松弛为缓,色变对应毒度,她管这叫\"脉动布\"。

  耳郎带着地听队在谷周八处地裂悬了铜铃,风一动,铃铛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他蹲在旁边记频率,冻得鼻尖通红。

  变故发生在第七夜。

  \"苏娘子!\"

  青娘撞开医庐门时,手里的脉动布绷得像根弦,赤线顺着布纹爬得到处都

  \"北岭那段!\"

  苏芽抄起案头的铜哨吹了三声。

  春桃带着战妇队撞开谷门的同时,哑叔的徒弟们正往井口堆生石灰;风哨班的王阿婆扯着嗓子喊\"关陶管\",守钟人跌跌撞撞地跑去拉钟舌;耳郎趴在冻土上,声音发颤:

  \"脉跳如鼓!\"

  三刻后,地底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裂隙里喷出的黑雾裹着冰碴子,撞在生石灰堆上发出\"滋滋\"的响。

  苏芽戴着浸过醋的布帕冲过去,用铜勺接了半勺凝在草叶上的黑水,滴在事先准备好的青蛙背上。

  青蛙的皮肤瞬间鼓起透明的泡,接着\"啪\"地破了,露出底下溃烂的红肉。

  \"刻碑。\"

  苏芽抹了把脸上的冰碴

  \"就写:地有病,人可诊;病不除,活人葬。\"

  夜里,燕迟提着两盏防风灯来找她。

  他的狐裘下摆沾着未融的雪,眉眼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若地脉越病越重...\"

  \"我们一直错了。\"

  苏芽望着骨灰窑方向,那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青烟——那是他们每日焚烧毒草、净化土壤的地方

  \"不是人在用土,是土在养人。地毒如病血,我们引流、净化、还回去,它才能活。\"

  她转身时,灯影里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让哑叔铸八座'脉引钟'嵌在地脉节点上。不发声,只震频导流,像...像针灸引气。\"

  首座脉引钟落成那晚,耳郎哭了。

  他的耳朵贴着新铸的铜钟,泪水砸在钟身上

  \"它...在跳,像心跳。\"

  那缕幽蓝的光点不知何时从骨灰窑升起,绕着八座小钟盘旋。

  它碰了碰最北边的那座,又掠过东边的,像在巡诊,像在守护,像一个沉睡千年的秘密,终于学会了——听大地的脉搏。

  谷里的风哨开始日夜轮转。

  青娘的脉动布挂在议事厅门口,随着地脉的频率轻轻起伏,像一根连接着生死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