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把名字刻在铁上-《凛冬录》

  第七日晨的雪停得突然,风卷着最后几粒雪籽撞在谷门上,发出细碎的响。

  小禾的皮靴碾过薄冰,碎冰碴子扎进靴底,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发辫上的银铃撞得叮当响,直冲进议事棚。

  苏芽正低头拨弄火盆里的炭块,火星子噼啪溅在她沾着药渍的袖口上。

  听见动静抬头时,正见小禾蹲在她脚边,冻得通红的手慢慢展开——半块女巾裹着寒气落进她掌心,布角的血渍已经结痂,像块暗褐的补丁,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跪拜”“带粮”,最下边挤着一行小字:

  “请容我等,入谷为奴。”

  “北寨的?”

  苏芽指尖蹭过那行字,炭灰簌簌落在她手背上。

  小禾重重点头,又比划着:阎九娘的亲兵今早拆了刑台,几个老鸨在灶房里哭,说再不去谷里,寨里的粮缸要见底了。

  她比划到最后,急得直拽苏芽的裤脚,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狼崽子。

  “收奴?”

  燕迟不知何时站在棚门口,身上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

  “她当我们是前朝的土财主?”

  他接过女巾看了眼,突然笑出声

  “倒也算聪明——知道用‘奴’字激我们的忌讳。”

  苏芽把女巾往火盆上一凑,炭字遇热蜷起边儿

  “我们要的是活人,不是奴才。”

  她转头喊文娘

  “取新《工酬录》来。”

  文娘捧着木匣从里间出来时,匣盖还带着桐油的清苦味。

  苏芽翻开新册首页,用炭笔在“活谷元年”下重重画了道线

  “去告诉北寨的人,入谷要交兵器,要登名册,但——”

  她顿了顿,笔尖戳在“工酬”二字上

  “凭手吃饭,凭力换粮,没有主仆。”

  春桃的妇人队是踩着晨雾出谷的。

  二十个妇人裹着厚袄,每人怀里都抱着陶碗,白汽从碗里冒出来,在她们脸前凝成小冰晶。

  苏芽立在谷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那队人往北边去,像一串移动的红灯笼。

  直到日头爬上谷顶,远处才传来车轱辘碾雪的吱呀声。

  阎九娘走在最前头,皮裘领子翻得乱七八糟,发间的银簪歪到耳后,看见苏芽时踉跄了一步,又硬撑着挺直腰杆。

  她身后跟着百来号人,有抱着粮袋的汉子,有背着孩童的妇人,还有几个颤巍巍的老人,手里攥着破布包,像是揣着命根子。

  苏芽迎上去,递出一碗热姜汤。

  姜辣气撞进阎九娘鼻腔,她眼眶突然红了,接过碗时手直抖,汤泼在皮裘上,洇出块深色的印子。

  “九娘。”

  苏芽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刀

  “你不是来当奴的。”

  她指了指谷口立着的木牌,上面“北行人谷”四个大字被雪擦得发亮

  “是来当人的。”

  安民第三日的晌午,矿洞外的吵嚷声像炸开的蜂窝。

  苏芽拎着药箱跑过去时,正见黑皮攥着北寨汉子的衣领,老矿工们举着矿镐围在边上,呼出的白气里飘着脏话

  “装什么软蛋?老子当年饿三天还能扛两百斤!”

  那汉子被拽得脚尖点地,脸涨得紫红,却咬着牙不吭声。

  苏芽扯住黑皮的胳膊

  “松手。”

  她蹲下来,抓住汉子的脚腕,粗布袜子一扒,露出的脚底板让周围人都倒抽了口凉气——紫黑的冻疮烂成一片,有的趾头已经发黑,结着血痂和雪渣。

  “他不是懒。”

  苏芽蘸了药膏往伤口上抹,汉子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没哼一声

  “是饿得太久,血供不上,冻坏了筋骨。”

  她抬头扫过众人

  “你们谁没挨过饿?谁没在雪地里啃过树皮?”

  人群静了。

  小石头不知何时挤到前边,手里攥着截炭笔,踮脚在洞壁上画起来——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扒着树皮,瘦得肋骨根根分明,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娃,冻得缩成一团。

  黑皮的矿镐“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粗粝的手碰了碰那汉子的脚,又赶紧缩回去,像碰着了火

  “我、我家那口子有双旧棉靴……”

  活谷元年的冬至来得早,第一炉精铁出炉时,谷里的雪还没化尽。

  苏芽站在锻炉前,火星子溅在她脸上,映得她眼睛发亮。

  匠头用铁钳夹出烧红的铁块,滋啦一声淬进冷水,白雾腾起来,模糊了众人的脸。

  “犁、钟、牌。”

  苏芽数着

  “犁给春桃队,钟挂谷口,牌……”

  摸着铁块上未干的水

  “刻‘工酬可记,性命可托’,背面刻‘北行人,不分来处’。”

  文娘把铁牌收进地窖时,铜锁扣上的声音像声轻雷。

  当夜,燕迟在账本末页写

  “冬至,无灾,无疫,无叛。谷中灯火,连成一片。”

  他搁下笔,窗外的雪光映进来,正见小石头坐在屋檐下,腿上摊着块破木板,用炭笔教北寨的孩童写“安”字。

  歪歪扭扭的“安”字里,混着几个还没擦干净的“奴”字。

  谷外的冰原上,那缕蓝光又浮起来了。

  比上次更亮,像谁在雪下埋了盏灯,随着小石头的笔尖忽明忽暗。

  小禾蹲在谷墙上,望着那光出了神,突然伸手摸向怀里——半块女巾还在,绣纹在月光下忽隐忽现,这次她看清了,那不是梅花,是朵火焰,花瓣里还藏着个极小的“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