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病不咬人,咬人的是心-《凛冬录》

  刘三退走第三日清晨,地窖石壁结出冰花。

  苏芽跪在草席边,阿枝的额头烫得她手背生疼。

  产妇的指甲抠进草席,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冷”字,发梢全黏在汗湿的枕头上。

  婴儿在竹篮里哭,声音细得像漏风的箫,苏芽摸了摸襁褓,棉絮早硬成冰坨,她把自己的棉袜塞进去,指尖碰到婴儿冰凉的脚心时,后槽牙咬得发酸。

  “芽姐。”

  燕迟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他裹着半片破毡,发梢挂着冰碴。

  手里攥的账册边角卷了毛

  “米可撑两日,炭尽于明晨。”

  苏芽没抬头。

  她解下阿枝的腕带,那里有块紫斑——是高热冲的,得用温经散逼毒。

  可药箱里的桂枝早见底了,她盯着墙上的《产育全录》,泛黄的纸页上“温经散”三个字被手指磨得发亮。

  “小满。”

  她突然开口,声音像刮过冰面的风

  “城南官仓可还有人守?”

  缩在炭盆边拨灰的药童猛地抖了下,铁铲“当”地磕在陶瓮上。

  他才十二岁,眼尾还留着前晚给阿枝喂药时溅的药渍

  “听...听说陈九带残兵占了仓,只收壮丁,妇孺近前就射箭。”

  地窖里静得能听见冰花裂开的细响。

  苏芽摸向腹袋里的藏药包,指尖触到血竭的粗糙颗粒。

  她想起前日翻刘三手下的包裹时,在破布里摸到半袋桂枝——那是她趁人不注意塞进去的,现在正碾在掌心。

  “燕迟。”

  她把药包往桌上一搁,碎末簌簌落进陶碗

  “写一张告示——‘有医可治冻疽,不夺粮,只换米’。明日,我去会会那个陈九。”

  燕迟的笔尖在纸上顿住。

  他望着苏芽把血竭、桂枝、细辛碾成粉,药香混着地窖里的霉味,突然想起她前日折刘三手下手指时,也是这样垂着眼,动作轻得像在捻线头。

  次日风雪稍歇,天地白得刺眼。

  苏芽裹着块灰布,把药箱藏在破棉袄里。

  小满跟在她身后,冻得鼻尖通红,手里攥着半块硬饼——那是芽堂最后半块干粮,她塞给他的。

  官仓的箭楼像根黑刺扎在雪地里。

  苏芽刚走近三步,守兵的喊喝就劈头砸下来

  “流民滚开!再近射穿你膝盖!”

  她没退,反而把药包举过头顶。

  药粉在风里散出浅黄的雾

  “我知你们有人脚黑溃烂,再不治,腿就得锯了!”

  箭楼上人影晃动。

  断指老兵陈九扶着箭垛俯下身,左眼蒙着块旧布,另一只眼像淬了冰

  “我们不收累赘。”

  苏芽抬头看他。

  陈九的铠甲结着冰棱,断指的左手还攥着半块冷硬的炊饼——那是官仓的粮,她认得出那种发黄的粟米香。

  “我不是来投靠,是来做交易。”

  她把药包晃了晃

  “你放我进去治人,我救一个,换一斗米。若治不好,任你砍手逐出。”

  陈九的眉峰动了动。

  身后传来低低的呻吟,苏芽顺着声音望过去——墙角缩着个副将模样的人,左脚肿得像发面馒头,脚趾黑得泛紫,正往雪里蹭。

  “赵五。”

  陈九喊了一声,声音沉得像砸冰

  “你信这野婆子?”

  赵五疼得直抽气

  “总比烂死强!”

  陈九的断指在箭垛上敲了三下。

  “只许两人进。”

  他抽出腰间短刀,刀尖冲苏芽比了比

  “违令者杀。”

  官仓里比外头更冷。

  二十来个士兵缩在草堆里,见苏芽进来,纷纷往墙根挪。

  有个小卒突然喊

  “别碰我!这病会咬人!”

  苏芽蹲下身,抓起赵五的脚。

  腐肉的腥气混着雪水味钻进口鼻,她扯下赵五的破布袜,冷笑

  “病从不咬人,人心才咬人。冻疽是寒毒淤在血脉里,你们躲着不医,才真要烂到骨头。”

  她命人烧热水,又翻出药箱里的艾叶、花椒、红花。

  小满举着陶瓮往大锅里添雪水时,手都在抖,苏芽拍了拍他后背

  “烧滚了,烫不死人。”

  药汤煮沸时,蒸汽模糊了仓顶的积雪。

  苏芽挽起袖子,第一个把赵五的脚按进汤里。

  赵五疼得直咧嘴,她却摸了摸他的脚踝

  “疼是好事,寒毒在往外冒。”

  陈九抱臂站在旁边,断指的手捏得发白。

  他看着苏芽给每个患者敷上“温经散”,药粉刚碰到溃烂处,士兵就倒抽冷气,可第二日换药时,黑紫的脚趾竟透出点粉红。

  第三日清晨,赵五能扶着墙走两步了。

  陈九递来一袋米,米袋沉得压得他胳膊直颤

  “再救两个,我让你带五斗走。”

  苏芽没接。

  她从药箱最底层摸出枚玉佩,染血的羊脂玉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正是刘三那夜掉落的。

  “我要三十斗,换十人。”

  她把玉佩往陈九手里一塞

  “你若不信我,可派人去城西查,刘三已在聚众抢粮。你守仓,我救人,粮活你兵,人活我众——谁先倒,谁输。”

  陈九捏着玉佩的手青筋暴起。

  他望着赵五正给同伴递药汤,又望着仓外越积越厚的雪。

  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像是有队伍在移动——刘三的人该到了。

  “开仓。”

  他突然吼了一嗓子,守粮的士兵愣了愣,扛起粮袋往苏芽脚边堆。

  三十斗米在雪地上堆成小山,陈九的断指蹭过剑鞘

  “若你再来,我不拦。但若骗我——”

  他抽剑出鞘,寒光映得苏芽眯起眼

  “一剑穿心。”

  苏芽没说话。

  她解下腰带捆粮袋,米香混着她身上的药味,比任何誓言都实在。

  小满背着半袋米跟在她身后,雪地踩出两串深脚印。

  归程时风雪又起。

  苏芽回头望了眼官仓,陈九还立在箭楼上,像尊铁铸的像。

  她摸了摸怀里的米袋,想起地窖里阿枝滚烫的额头——等回去,得先煎碗桂枝汤给她发汗。

  芽堂的灯火在雪雾里忽明忽暗。

  苏芽踩过最后一道雪坡时,听见地窖方向传来欢呼——大概是燕迟先看见了粮袋。

  她裹紧棉袄,米袋压得肩膀生疼,可心里却像揣了团炭,烧得人眼眶发热。

  雪粒子打在脸上,她摸了摸药箱里剩下的半袋桂枝。

  明天,该给阿枝换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