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病从口入,也从心来-《凛冬录》

  第七日清晨,阿柱的敲门声像冰锥子扎进耳膜。

  苏芽掀被坐起时,后颈还沾着草席的凉意——她昨夜翻《产育全录》到三更,书简压在枕头下,此刻硌得肩胛骨生疼。

  \"慢慢说。\"

  她抓过搭在椅背上的皮氅,毛边扫过阿柱发颤的手腕。

  少年鼻尖挂着白霜,指节冻得发紫

  \"二牛哥后半夜开始说胡话,说看见他娘在雪地里喊他小名,今早端碗时手抖得像抽风,粥泼了半盆......\"

  苏芽的手指在门框上叩了两下。

  这动作是她的习惯——遇事先压下心跳。

  她记得三日前二牛还蹲在泉边修陶管,当时他卷起的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说等苔麦抽穗要给闺女编草蚂蚱。

  \"走。\"

  她扯了扯阿柱的衣袖,皮靴尖踢到门槛上的冰棱

  \"先去二牛家,再绕西头看看,昨儿王婶子说她孙子总揉眼睛,是不是也......\"

  话音未落,拐过柴堆就见王婶子抱着孙子站在院门口,小娃的脸埋在她怀里,却把小手往天上抓

  \"奶奶,星星在咬我眼睛!\"

  王婶子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泪

  \"芽丫头,我家狗蛋说看见星星长了尖牙......\"

  苏芽的后槽牙咬得发紧。

  她蹲下来,用拇指扒开小娃的眼皮——瞳孔缩成针尖大,对着力火折子的光也不眨。

  再看舌苔,厚得像铺了层绿霜,脉象细得几乎摸不着。

  \"都跟我去石屋。\"

  她站直身子,声音像敲在冻土上的铁锨

  \"把最近犯症的人都叫上,带碗里剩的饭食,带喝的水,带......\"

  她顿了顿

  \"带你们腌的肉,晒的干菜。\"

  石屋很快挤满了人。

  老耿扶着抖得坐不稳的二牛,春桃攥着个油布包——苏芽认得那是她藏在炕洞的腌兔肉,布角还沾着草灰。

  最里头的张叔攥着个陶碗,碗底沉着半块发黑的薯干

  \"我就吃了半块......\"

  苏芽逐个翻看病患的舌苔,摸脉的手越收越紧。

  直到摸到春桃儿子的手腕,那孩子烧得浑身滚烫,却还攥着块兔肉骨头,骨头上的肉丝被啃得干干净净。

  \"瘴毒余邪滞经。\"

  她扯下腰间的帕子擦手,帕子上沾着黏腻的绿苔似的舌苔

  \"毒水渗进地底下三年,你们以为洗了菜、煮了肉就干净了?那毒像虫子,顺着水爬进菜根,钻进肉里,在你们肚子里睡大觉。\"

  她抓起春桃的油布包

  \"吃了这肉的,明儿准保烧得更厉害。\"

  春桃膝盖一弯就跪了

  \"芽姐,我家小福半个月没见荤腥......\"

  她扯着孩子的破袄,露出肋骨嶙峋的小身子

  \"我就想让他......\"

  \"起来。\"

  苏芽弯腰把她拽起来,力道大得春桃踉跄两步

  \"我在西头空屋支了养病屋,烧热水,铺厚草,小满每日送三次药。\"

  她指了指缩在墙角的药童

  \"你别怕,我知道你怕啥——前年你娘发瘟症,你守了七夜没救回来。\"

  小满的手指突然攥紧了药囊,指节泛白。

  苏芽的声音软了些

  \"可现在不一样了,你记下药方,记下药量,记每个时辰的烧退没退。等你把这些记成册子,往后再有人病,翻两页就知道咋治。\"

  当天下午,养病屋的烟囱就冒起了烟。

  小满攥着个破皮本,第一次进屋子时被春桃的呻吟吓得后退半步,可等他摸了小福的额头,又凑过去看舌苔,笔在本子上划拉得飞快。

  第三日晌午,小豆的铜锣声炸响在谷口。

  她攥着半截腌肉冲进石屋,发辫上的红绳被风吹得乱晃

  \"芽姐!刘婶子藏了半条腌鹿肉在柴堆里,我查岗时闻到味了!\"

  石屋外头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

  刘婶子的男人梗着脖子

  \"我家闺女瘦得脱相,吃口肉咋了?

  规矩规矩,能当饭吃?\"

  有几个妇人小声附和

  \"就是,人都快饿死了,还管这些......\"

  苏芽扫了眼人群,突然转身对老耿说

  \"抬两陶缸来,一缸装热泉水,一缸装后山水潭的水——就是从前泡毒木的那个潭。\"

  三日后,石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两陶缸。

  清水泡的腌肉泛着淡红,凑近能闻见酸香;毒水泡的肉却肿成青紫色,表面爬满绿毛,轻轻一戳就烂成糊。

  \"毒不在肉,在水。\"

  苏芽用产钳挑起两块肉

  \"你们看这肌理——\"

  她钳尖戳进清水肉

  \"紧实,能掐出汁;\"

  又戳毒水肉

  \"软塌塌的,像烂泥。\"

  她把钳子往地上一插

  \"你们吃毒水泡的肉,就跟喝毒水一样,毒顺着血往脑子里钻,抖手、说胡话、怕光,往后还得抽风、吐血......\"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刘婶子突然扑过来,抓着毒水肉的陶缸哭

  \"我就想着闺女......我真不知道......\"

  \"小豆。\"

  苏芽喊了声

  \"把各户的卫生评分榜挂起来。\"

  竹板上的白灰字被风吹得簌簌响:老耿家淘井勤,加五分;春桃家倒泔水离屋远,加三分;刘婶子家......苏芽扫了眼

  \"扣两分,但要是把肉交出来,再教大家咋辨好水,能补回来。\"

  当晚,刘婶子带着半条腌肉敲开养病屋的门。

  她抹着泪对苏芽说

  \"我把肉切成丁,给病号熬粥,让他们闻闻肉香也行......芽姐,我明儿就去淘井,我家闺女说要跟小豆学辨水......\"

  第十七日清晨,养病屋的门帘被风掀开条缝。

  小满举着本子冲外头喊

  \"芽姐!王婶子孙子的瞳孔不缩了,二牛哥能自己端碗了!\"

  苏芽站在泉眼石上,产钳夹着片晒干的苔麦叶。

  阳光穿过冰棱照在她肩上,把影子拉得老长,罩住底下挤得密匝匝的人群。

  \"从今儿起,养病屋改成讲习所。\"

  她提高声音

  \"小满教你们毒咋伤人,小豆教你们水咋分好坏,老耿教你们咋听陶管响——\"

  她晃了晃手里的苔麦叶

  \"我们救不了从前的人,但能教后来的人,别再喝毒水,别再吃烂肉,别再让病从嘴里爬进骨头缝。\"

  醒事墙上的炭字还没干:病能防,心也能。

  当夜,燕迟在账本上写完最后一笔,抬头时见月光透过窗纸,在竹简上投下一片蓝莹莹的光。

  他推开门,就见谷外冰原上,那缕曾缠在陶管上的蓝光浮了起来,像一盏悬着的灯,又像一只刚睁开的眼睛。

  \"活谷元年。\"他蘸了蘸墨,在\"第一块肥田活了\"下面添了一行,\"不记月,只记——第一堂课讲完了。\"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却吹不熄石屋里跳动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