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谁在说话?-《凛冬录》

  雪粒打在苏芽睫毛上,化出冰凉的水痕。

  她望着西北方山影,那里的争执声虽模糊,却像根细针挑着神经——自打谷里立了声契碑,从前要闹到动刀的事,如今都肯到讲古台说话了。

  这是好事,可好事里藏着新麻烦:当人人都要发声,该怎么分出真假轻重?

  \"阿芽。\"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他裹着她去年用兽皮拼的披风,手里还攥着半卷没写完的《共政补录》,

  \"西岭的牛二和东田的马三,为雪道争了整宿。我提了蒙目听讼,铁娘子和百音婆都应了。\"

  苏芽转身,见他眼下青黑得像涂了墨,想起前晚在医棚外,他攥着空白封皮说

  \"该写的,谷里人正自己填\"。

  如今看来,填的人里倒有一半要他熬夜磨墨。

  她没接话,只伸手替他理了理披风毛边:

  \"几时开?\"

  \"辰时三刻。\"

  燕迟摸出块烤薯塞给她,是揣在怀里捂热的

  \"你昨夜才退热,先垫垫。\"

  苏芽咬了口薯皮,甜香混着雪气漫开。

  她望着讲古台方向,那里已支起蒙眼用的青布帐,铁娘子正用麻绳捆紧桩子,手腕上的铜铃铛叮铃作响——那是她从前走商队时防狼用的,如今成了\"听讼开始\"的信号。

  辰时三刻,铜铃响了九下。

  牛二掀帘进来时,雪地靴踩得青布帐簌簌抖。

  他是猎户里嗓门最亮的,吼起来能惊飞林子里的雪雀

  \"马三那老小子非说雪道是他家的!我每日寅时进山,走了十年的道儿,凭啥给他让?\"

  青布后传来评议团的私语。

  苏芽坐在角落,看燕迟给百音婆递了盏姜茶——百音婆耳力最尖,负责用炭笔在兽皮上记声纹。

  她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示意继续。

  马三进来时,帐子晃得更厉害。

  他的声音发颤,像风刮过破窗

  \"我...我媳妇快生了。

  医棚的安胎药在东头,走雪道能省半柱香。

  前日我滑了两跤,药罐子碎了...今日再晚,怕是要出人命。\"

  评议团的动静大了。

  苏芽看见最前排的张屠户搓了搓手

  \"牛二说得在理,雪道本就是猎户踩出来的。\"

  李婶子跟着点头

  \"马三这声儿软趴趴的,保不准是装的。\"

  帐外突然响起三连顿鼓。

  石耳少年不知何时站在青布旁,鼓槌上还沾着晨露。

  他敲的是律鼓里\"慎\"的节奏,一下比一下重

  \"重播农夫的声录。\"

  百音婆愣了愣,从陶瓮里倒出浸了声纹的兽皮。

  当马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苏芽听见了——在颤抖的尾音里,混着冰面碎裂的\"咔嚓\",还有极轻的、像小猫挠门的呜咽。

  \"那是我媳妇疼得咬被角。\"

  马三突然跪了,膝盖砸在雪地上

  \"我背着药篓跑,她在屋里喊'慢些',可我不敢慢...不敢。\"

  帐子里静得能听见雪落。

  百音婆用炭笔圈出声纹里的褶皱

  \"他说话时,脚还在动。\"铁娘子的铜铃突然响得很急,她扯下蒙眼布,眼眶通红

  \"我当协理人这些年,总看衣裳看刀疤,倒不如闭着眼听得真!\"

  最终裁决是猎道共享,猎户让出晨时通行权。

  牛二走的时候,把腰间的兽牙坠子摘下来塞给马三

  \"明儿起,寅时到卯时的道儿归你。我...我昨儿夜里光想着自己的套子,没听见你媳妇的声儿。\"

  日头过了竿子,苏芽往谷中小学去。

  石耳少年的律鼓课正上到兴头,十多个聋童围在陶瓮边,小手按在瓮壁上。

  少年敲了段\"眠\"的节奏,瓮身震得谷糠簌簌跳。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直起身子,手指在胸前快速比划——那是新学的手语

  \"像妈妈拍我背。\"

  百音婆的眼泪砸在陶瓮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苏首领,咱建个无声学堂吧。用鼓、用炭画、用手,教这些娃说话。\"

  苏芽蹲下来,握住小丫头的手。

  她的掌心还留着陶瓮的余震,像极了当初在医棚里,小娃喝药后慢慢平稳的心跳:

  \"建。纸娘那儿有《共政录》,首章译成手敲的节奏,明儿就教。\"

  暮色漫上山头时,燕迟抱着个粗布本子来找她。

  本子封皮是谷里最常见的灰陶色,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心累册\"。

  他翻到中间一页,声音发闷:

  \"脉姑说,这是百姓自己记的。失眠的、做噩梦的、三天没说过话的...上榜的,邻里轮着照应,免劳役三日。\"

  苏芽凑近看,见最后一页赫然写着\"燕迟\",备注是:

  \"连写七夜调度文,未眠。\"

  她抬头,见燕迟耳尖通红,像被雪埋了半宿的山茶花

  \"他们...怎么知道?\"

  \"石耳少年说你敲鼓时总揉眉心。\"

  苏芽笑了,抽走他怀里的本子

  \"往后这册子归你管。要记谁,先记记自己。\"

  夜更深时,声录档的陶瓮突然响了。

  百音婆举着松明子冲进来,头发乱得像鸟窝

  \"苏首领!瓮里有段新声,没录过的!\"

  陶瓮里传出细细的童声,像春芽顶破冻土

  \"我不怕黑,因为我知道有人在听。\"

  苏芽捏着陶瓮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白日里在讲古台,那个蹲在声契碑下刻\"听\"字的小娃——大概是他,趁百音婆不注意,偷偷把声音浸进了兽皮。

  \"是我...我偷偷录的。\"

  第五日清晨,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娃攥着块炭,从声录档后面钻出来

  \"我想让山外面的人知道,我们这里,还有人敢说不怕。\"

  苏芽蹲下来,替她擦掉脸上的炭灰。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女娃眼睛里,亮得像星子。

  她转头对百音婆说

  \"收进《千声录·新篇》,题注写:'文明重启之始,不在建城,而在一童敢言。'\"

  雪停了。

  苏芽站在医棚屋顶,望着远处的雪山。

  山尖的雪开始松动,顺着岩缝往下淌,滴在石缝里,发出\"叮咚\"的响——是春汛要来了。

  她摸了摸声契碑上的陶片,\"听\"字的笔画被雪水冲得更清晰了。

  燕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手里捧着新的《共政补录》。

  他指着远处正在修栅栏的百姓,声音里带着笑

  \"他们说,等春汛来了,要自己商量着修堤坝。\"

  苏芽望着山下泛着水光的河,想起白日里小女娃说的\"不怕\"。

  她拍了拍燕迟的肩,声音轻得像雪落

  \"该他们说话了。\"

  山风卷着融雪的湿气吹来,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敲碗声。

  那声音汇在一起,像春潮漫过冻土,漫过声契碑上的刻痕,漫进每个人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