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她不是来管人的-《凛冬录》

  北行谷的秽灶旁,柴堆被铁娘子码得方方正正。

  她裹着那件刻着十七道痕的披风,蜷缩在柴堆最里侧,像块被雪水浸透的老树根。

  天刚蒙蒙亮,挑粪桶的竹扁担就压上了她的肩。

  粪车吱呀碾过冰碴,她始终垂着头,连路过育婴棚时,听着里面婴儿的啼哭,睫毛都没颤一下。

  几个新来的妇孺凑在墙根窃窃私语

  “听说她从前是监奴的,鞭梢抽人比刀子还利。

  ”“可苏娘子让她管新生队纪律,这不是羊看狼么?”

  铁娘子的手指在扁担上掐出月牙印。

  她想起三天前苏芽塞给她的木牌,“监察员”三个字烙得掌心发烫。

  那是她这辈子拿过最沉的东西——比当年主子赏的金镶鞭还沉。

  第三日卯时三刻,守夜的青壮踹开谷门,拽着个瘦得脱形的小子冲进来

  “苏娘子!这崽子偷了半袋粟米!”

  晒谷场上霎时围满人。

  被拽的小子膝盖磕在冰地上,粟米从破棉袄里簌簌滚落,像撒了把黄澄澄的泪。

  “饿……”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细得像游丝

  “我家娃三天没吃东西了。”

  “饿就能偷?”

  有妇人红着眼冲上来

  “我家男人打猎摔断腿,我割了半幅褥子换的粟米,就该被你抢?”

  “打!”

  “抽他二十鞭!”

  “让他知道规矩!”

  铁娘子的鞭柄突然烫起来。

  她挤开人群,皮鞭“啪”地甩在小子脚边,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细纹。

  “趴好。”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手指却把鞭梢缠得死紧——十七道刻痕隔着披风蹭着后腰,每道都在说:你该这么做。

  “慢着。”

  苏芽的声音像块冷铁,精准砸进喧嚣里。

  她穿过人群,指尖轻轻扣住铁娘子的腕骨。

  共感发动的刹那,铁锈味涌进鼻腔。

  五岁的小铁妞缩在灶房角落,盯着案上半块冷饼。

  厨娘的骂声像刀子

  “小贱种也配吃主家的饼?”

  烙铁头在炭盆里烧得通红,她想逃,却被扯着头发按在案上。

  “让你长记性!”

  焦肉味炸开的瞬间,苏芽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铁娘子脖颈处那道月牙形的疤——原来不是胎记,是烙铁烙的。

  “松手。”

  她轻声说,手指却更紧地扣住铁娘子发抖的手腕

  “她不是来管人的,是来学不做鬼的。”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披风上的轻响。

  铁娘子望着自己发颤的手,突然松开鞭柄。

  皮鞭掉在冰地上,发出空洞的脆响。

  “从今日起,所有处罚须经三方评议。”

  苏芽弯腰捡起粟米,一粒一粒放回布口袋

  “当事人、受害者、监察员,三人坐下来,把苦处、委屈、怕的事都摊开。

  ”她抬头时,目光扫过铁娘子脖颈的疤,“规矩不是拿鞭子抽出来的,是人心磨出来的。”

  是夜,医棚的油灯结了三层灯花。

  燕迟掀开门帘,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他发梢沾着冰碴,眼神却烧得滚烫:

  “你又用共感了。”

  苏芽正在给伤兵换药膏的手顿了顿。

  共感后的头疼像锥子扎太阳穴,她却笑得轻:

  “我没吞她的苦,只是看了。真正的狠人,从来不敢看自己怎么变成恶的。”

  燕迟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半年前苏芽第一次用共感时,跪在医棚吐得胆汁都出来——那是个杀了七人的逃兵,二十三条人命像毒蛇缠在她脑子里。

  “你说过,这法子会啃噬心魂。”

  “所以要让更多人看见。”

  苏芽把药罐推给他,药香混着雪气漫开,

  “你不是总说,制度要长在人心上?人心有多脏,制度就得有多干净。”

  燕迟望着她眼下的青影,突然伸手按住她正在揉太阳穴的手。

  他的掌心带着墨汁的凉,“明日我就改《共政录》,监察篇加一条:权力之始,不在裁决,而在自省。”

  次日晌午,议事堂的火盆烧得噼啪响。

  南岭拍着桌子:

  “西坡还有存粮!咱们派二十个青壮去搬,总比教他们什么《虫害篇》实在!”

  “搬得完么?”

  苏芽拨弄着炭块,火星子溅起来,

  “今年春蝗要起,西坡的地挨着芦苇荡,虫灾能漫过三个山头。咱们现在抢粮,明年他们绝收,还不是要挤破谷门?”

  她转向小满,

  “你带三个文书,把治蝗的法子写成图,用他们能看懂的话。”

  小满眼睛亮起来,往怀里塞了半块冻硬的炊饼:

  “我这就去!”

  半个月后,西坡的老族长踩着齐膝深的春雪上门。

  他扛着两袋新舂的粟米,胡子上沾着冰碴

  “俺们按你们说的撒石灰,虫灾过了,就俺们那块地没绝收!”

  他抹了把脸,笑得像开了道缝的老树皮,

  “从前觉得你们傻,现在才明白——你们这是让俺们欠了人情啊!”

  燕迟在油灯下翻着日记,笔尖顿了顿,写下:

  “仁非软弱,是更精明的生存算法。”

  铁娘子第一次坐在三方评议席上时,掌心全是汗。

  对面的青年缩在草垫里,眼神像被吓破的雀儿——他已经是第三次偷东西了。

  “我……”铁娘子的喉咙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

  “我以前……不该用鞭子让人听话。”

  青年猛地抬头。

  他脸上还留着前次被抽的红印,此刻却慢慢红了眼眶。

  苏芽望着这一幕,突然敲了敲面前的木桌:

  “从今日起,谷里添个悔过坊。”

  她转向铁娘子,

  “你和纸娘共管。任务不是罚,是帮他们写下‘我想改的三件事’。”

  当天傍晚,青年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来找铁娘子。

  纸角沾着泪渍,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我想学会,被人好好说话。”

  清明后第一场雨来得急。

  释命钟突然自鸣时,雨帘正织得密。

  众人跑向讲古台,只见铁娘子跪在钟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

  她手里攥着布条,正一下一下缠绕鞭柄——那是她从前抽人最狠的那根。

  “咔”的一声,铁钉穿过鞭柄,钉进木桩。

  铁娘子起身时,膝盖的泥印子晕开,像朵开败的花。

  她把一本用炭写的册子递给苏芽,封皮磨得发亮,

  “这是我在奴营记的——恶如何长出来,就得怎么拔干净。”

  苏芽翻开,第一页画着个被烙铁穿颊的小女娃,旁边写着:

  “她偷饼不是因为馋,是因为娘饿晕了。”

  她合上本子,转身递给柳六郎

  “列入讲古台新课,就叫《坏规矩是怎么来的》。”

  雨幕里,石妹举着新绘的“北行资源总图”跑过来。

  图上用朱砂点着育婴棚,用青笔标着轮休区,从前密密麻麻的矿点倒成了淡墨。

  小满凑过去看,突然笑出声:

  “你瞧,图上全是‘活’字。”

  燕迟站在高台上,望着山谷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雨丝落进他的衣领,他却觉得浑身发烫。

  那些灯火不是火把,是灶膛里的柴、育婴棚的暖炉、医棚的油灯——是活人在喘气,在咳嗽,在说话。

  “我们不是在建王国。”

  他对着雨幕轻声说

  “是在重新定义,什么叫人。”

  铁娘子钉鞭于桩那夜,山谷落雨。

  雨丝渗进木桩的缝隙,把“十七道刻痕”的披风角泡得发软。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某个正在扫雪的妇人突然喊起来

  “快看!铁娘子的披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