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哑巴会说话-《凛冬录》

  春寒料峭的清晨,苏芽蹲在田埂边捏了把冻土。

  指节被冰碴硌得生疼,却比往年轻松些——到底是春耕末期,地底下的寒意正一寸寸往天上冒。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目光扫过西坡新翻的土垄,那里本该冒出第一茬青麦,此刻却像被巨手攥过似的,整片塌成了混沌的泥堆。

  \"苏首领!\"

  巡防队的阿牛跑得气喘吁吁,军靴踩得雪水四溅,

  \"西坡塌方压了张李两家的田!现在两家人在议事厅打起来了!\"

  苏芽的眉峰跳了跳。

  她扯下腰间的兽皮绳扎紧袖口,跟着阿牛往谷心跑。

  远远就听见议事厅里传来砸桌子的动静,张家二小子的大嗓门炸得门框直晃:

  \"姓李的缺德!去年冬天偷改水道,把活水引到自家地头,土松了能不塌?\"

  \"放你娘的狗屁!\"

  李老三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

  \"你家把粪堆在渠边,泡得泥跟浆糊似的,排洪道堵了怪谁?\"

  苏芽推开门的刹那,两拨人正揪着对方的衣领往地上按。

  张家的族老张树根抄起条板凳,李家族老李满仓举着块砖,碎瓷片混着唾沫星子在地上乱滚。

  燕迟站在八仙桌后,素色棉袍被扯得歪到肩头,正徒劳地喊:

  \"都松手!乡约》里写了——\"

  \"《乡约》顶个屁用!\"

  张树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你说按图断案,可三年前兵荒马乱的,西坡的水利图早烧没了!\"

  燕迟的手指在桌沿叩了两下。

  苏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分明压着股火,偏又用最平和的语气说

  \"张伯,李叔,咱们先坐......\"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

  心茧像片被风卷来的纸,缩着肩挤进来。

  她的手指掐着块炭画,指节发白得几乎透明,发间沾着草屑,脚边还拖着半截被踩脏的灰布裙。

  所有人的吵闹声突然卡住——这哑女向来缩在医棚角落,连送药都只敢把药罐往窗台上一放就跑,今儿倒像被雷劈了似的。

  \"心茧?\"

  苏芽轻声唤她。

  哑女抬头,眼尾还挂着没擦净的泪痕。

  她哆哆嗦嗦展开炭画,纸角被指甲抠出了毛边。

  苏芽凑近一瞧,画里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活了似的——山梁、田垄、水渠,箭头从张家的粪堆处窜出来,绕着李家改道的沟渠打了个旋,最后汇成个张牙舞爪的漩涡。

  \"她昨夜做噩梦了。\"

  苏芽突然开口。

  众人一愣,只见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心茧的手背。

  共感如潮水漫过——暴雨倾盆的山梁,浑浊的泥水裹着碎石冲下来,张家小孙女儿的红棉袄在泥里翻了两翻,李老三的二儿子抱着棵树哭嚎,而所有泥流的源头,正正戳在张家粪堆和李家水渠的交叠处。

  苏芽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她捏着炭画转向众人

  \"她说得对。\"

  \"哈?\"

  张树根把板凳往地上一墩

  \"就凭个哑巴画的鬼画符?\"

  李满仓也梗着脖子

  \"我家娃还梦见神仙呢,能当饭吃?\"

  苏芽没接话,只朝门口喊:

  \"小满。\"

  小满抱着卷新裁的桑皮纸跑进来,发辫上还沾着墨点——这丫头最近跟着纸娘学抄图,连睡觉都攥着笔。

  她扫了眼心茧的炭画,眼睛立刻亮起来,抓过炭笔就在桑皮纸上飞跑:

  \"水渠用蓝线,粪堆用棕点,积水区画波纹......\"

  半柱香后,一张比桌面还大的图被钉在了西坡塌方面前的老槐树上。

  蓝线像活了的溪水,棕点像撒开的芝麻,连泥水流向都用箭头标得明明白白。

  苏芽让张李两家各派三个壮丁,每日晨昏各看一遍图,

  \"看出什么不对,随时来寻我。\"

  头日清晨,张家人站在图前骂骂咧咧;黄昏时,李家人指着蓝线嘀咕\"这渠弯得确实邪性\"。

  第二日,张家小媳妇蹲在图下抹眼泪

  \"我昨儿梦见妞妞的鞋被泥冲走了......\"

  第三日夜里,暴雨突至,苏芽披着蓑衣去西坡查看,远远就见两棵老槐树下蹲了两堆人——张家人举着火把照图,李家人用树枝在地上比画。

  第四日破晓,张树根柱着枣木拐来了。

  他的眼泡肿得像两颗紫李子,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苏首领,我昨儿梦见那泥流......\"

  他颤抖的手指戳向图上的红箭头

  \"就打我家粪堆这儿冲下来,把我那间老房子卷得连块砖都不剩。\"

  李满仓跟着进门,手里攥着团湿乎乎的布——竟是他家藏了三年的水渠旧账。

  \"咱改道是为多浇半亩地......\"

  他蹲在地上,脑门直磕青砖

  \"可这图......比我自个儿的肠子还透亮。\"

  最终两家合修导流槽那天,苏芽站在坡顶看着他们挥镐。

  燕迟凑过来,手里翻着新补的《水利图册》,封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槐树皮

  \"图比字快,梦比理真。\"

  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正在教心茧画\"水源\"符号的小满——那丫头拿根草茎在泥地上划,心茧歪着头看,突然笑出个小酒窝。

  \"今后凡边界、水利、窑位之争,皆可呈'图诉'。\"

  苏芽站在讲古台的石墩上,声音混着山风传开

  \"看不懂字的,画出来也算数!\"

  底下炸开一片欢呼。

  纸娘举着新抄的\"图诉\"案例挤到前头,竹簪子上的绢花颤巍巍的:

  \"咱们北行要出个'画讼师'了!\"

  连东岭那个总把羊赶进别人麦地的愣头青,都举着用草茎摆的\"羊群踩踏图\"来调解纠纷——他蹲在地上,草茎在指缝里跳,活像只抓虱子的猴儿。

  可总有人看不顺眼。

  旧塾的周先生捋着花白胡子来议事厅,手里摇着本《周礼》:

  \"无经无典,全凭画符,成何体统?\"

  燕迟刚要说话,苏芽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望着周先生气红的脸,突然笑了:

  \"让他们吵。\"

  三日后的讲古台热闹得像过年。

  左边摆着张八仙桌,纸娘捧着《乡约》抑扬顿挫地念判词;右边立着块黑板,小满举着心茧的炭画,用最直白的话解释:

  \"这蓝线是水渠,棕点是粪堆......\"

  百姓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啃着烤红薯听,有人抱着娃听,最后投票时,柳六郎举着个红陶碗当票箱——\"哐当\"一声,八个红薯干砸进去,只落了粒黄豆。

  周先生蹲在台下抽旱烟,烟杆敲得青石板直响。

  末了他叹口气

  \"从前我总说'以理服人',现在才知......\"他指了指黑板上的炭画,\"理得让人看得见。\"

  入夏那场暴雨来得急。

  心茧突然冲进医棚,手里的炭画被雨水泡得稀烂。

  她拽着苏芽往自己屋里跑,泥脚印在青石板上踩出串小梅花。

  推开门的刹那,苏芽被震得倒退半步——整面土墙被红泥涂满了,粗粗细细的线缠着,像张巨大的网。

  节点是各寨的草屋,线条是粮道、水渠、巡路,有些地方用指甲抠出深痕,还沾着血。

  苏芽的指尖刚碰到红泥,共感如惊雷劈下。

  她\"听\"见北行的大地在呻吟——东边粮道的冻土裂了道缝,对应着阿牛娘的腿疼;南边水渠的石块松了,对应着王二婶的腰疼;最中央的节点在淌 blood,那是她自己,这三个月为了\"图诉\"东奔西走,心口总像压着块石头。

  \"这不是预警图。\"

  苏芽喘着气,手撑在墙上,红泥沾了满掌,

  \"是......活着的脉络图。\"

  第二日,谷中央立起一面一人高的木板,苏芽亲笔题了四个大字:\"哑巴会说话\"。

  心茧站在板前,手里攥着支新笔。

  她抬头看了看苏芽,又看了看围过来的百姓,突然蘸饱了墨,在板底歪歪扭扭写下一个\"同\"字。

  那天夜里,苏芽在医棚整理《神损簿》。

  烛火忽明忽暗,她写着写着,眼前突然浮起红泥脉络图里那个淌 blood 的节点。

  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手背上的血管鼓成青虫。

  她想扶桌站起来,眼前却突然一黑——再睁眼时,烛芯已经烧到了底,墨汁在纸上晕开团模糊的黑,像极了七年前她跪在产床前, blood 浸透草席的模样。

  窗外,新立的\"民脉台\"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苏芽摸了摸额角的冷汗,把《神损簿》翻到新页。

  笔尖悬了很久,终于落下一行小字

  \"今夜心悸三次,梦见脉络图里的 blood,正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