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冻城有声-《凛冬录》

  阿灰的啸声撞碎晨雾时,苏芽正蹲在草径尽头。

  红芽草的茎蔓裹着薄冰,在她指节间脆生生折断,露出内里湿润的红芯——这是她亲手培育的变种,耐寒性比初时强了三倍,可此刻却像被什么牵引着,齐刷刷朝南岭褶皱处的云里钻。

  “苏头儿。”

  燕迟的靴底碾过积雪,地图卷角沾着草汁

  “草径的走向和我昨日夜观星象对不上。”

  他蹲下来,指尖顺着草尖方向比画

  “按星轨推算,南岭深处该是片死火山口,可红芽草……像是在找什么活物。”

  苏芽扯下腰间的兽皮手套,按在结霜的地面上。

  寒意顺着掌心往骨头里钻,却在触及某块硬物时顿了顿——她抠开积雪,露出半块青石板,纹路是大雍官路特有的回字纹,边缘还嵌着冻成冰珠的血渍。

  “镇北府。”

  燕迟突然出声。

  他不知何时爬上了旁边的矮坡,正拂去一块斜插在雪堆里的石碑

  “史书记载,永冬前三年,北境军镇因雪灾哗变,镇北府被大雍皇军屠城。”

  他的指腹擦过碑身凹痕

  “但碑上的刻痕新得很,像是用冰锥补刻的。”

  阿灰突然低嚎一声,前爪扒住苏芽的裤管往坡下拽。

  苏芽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晨雾正像被刀割开般向两侧退去,露出半座被冰壳包裹的城池。

  斑驳的城墙上,“镇北府”三个大字结着冰花;门楼前悬着七具绞架,铁链冻得发硬,尸身上的铠甲还泛着冷光,却没有半分腐臭,唯有寒气顺着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有活物。”

  燕迟的声音沉了沉。

  他不知何时摸出了随身的铜柄小刀,正抵着一具军官遗骸的腰间,“虎符。”刀背敲开冰壳,露出半枚青铜虎符,背面阴刻“北境巡抚·代天执法”,内槽里塞着半页残简,墨迹未干

  “懒罪杖六十,妄言者斩。”

  苏芽接过虎符时,指腹被冰碴划破了道细口。

  血珠刚渗出来,就被虎符上的寒气冻成了小红豆。

  “不是遗物。”

  燕迟的拇指蹭过残简边缘

  “墨迹里掺了雪水,在永冬的低温下,至少要半日才能凝固——可我们到这儿不过一个时辰。”

  阿灰突然伏在雪地上,前爪死死抠进冰缝,喉咙里滚出呜咽。

  苏芽摸了摸它的耳朵,能感觉到皮毛下的肌肉在发颤——这畜牲跟着她从永冬第一年活到现在,连食人熊的气味都不怕,如今却像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我进去。”

  苏芽解下腰间的银剪刀,用布角擦了擦刀刃

  “小禾跟我,燕迟带其他人在城外扎营。”

  她转身时瞥见燕迟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

  “放心,我怀里还揣着你给的避寒丹,冻不死。”

  城门洞的冰壳在脚下咔嚓作响。

  小禾攥着药囊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凑到苏芽耳边轻声道

  “头儿,这城门……像是被人用冰砖重新砌过的。”

  苏芽抬头,果然见城砖缝隙里塞着新鲜的冰渣,有些地方还沾着草屑——和红芽草径上的草屑一模一样。

  衙门大堂的门虚掩着。

  小禾刚要推门,苏芽突然拽住她的手腕——门缝里漏出一线青黄的光,带着股焦糊味,像极了她当年在乱葬岗见过的人油灯。

  “永冬元年十一月廿三,流民张七郎私开仓廪,判‘盗国罪’,秋后问斩。”

  沙哑的诵律声撞在冻得硬邦邦的梁柱上,震得门框直晃。

  苏芽推开门,只见正堂中央摆着张黑檀木案,案上一盏人油灯烧得噼啪响,灯芯是一缕白发。

  案后坐着个白发老吏,穿着大雍刑房的皂色公服,胸前补子上的獬豸绣得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

  他手里攥着柄青铜戒尺,正一下下拍着案上的竹简

  “永冬元年十二月初五,农妇刘氏夜哭丧夫,判‘妄言惑众’,杖毙。”

  “你是谁?”

  苏芽的声音像块冰碴子。

  老吏猛地抬头。

  他的眼白浑得像冻了三十年的浊酒,却在看见苏芽的瞬间亮了亮

  “你来了。妖妇苏芽,擅改户籍、纵民无度,按《大雍律疏·职制篇》,当处‘坏纲常’之极刑。”

  小禾的药囊“啪”地掉在地上。

  苏芽弯腰捡起,指尖摸到囊底的止血粉,凉丝丝的。

  “谁诉你?”

  她盯着老吏的眼睛

  “大雍早没了,谁还会来告我?”

  老吏的戒尺“当”地砸在案上,震得人油灯跳了跳

  “民不畏法则乱,何须谁诉?!”

  他掀开案下的布帘,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律典,最上面那本封皮泛着油光

  “我守着镇北府的律,守着大雍的法,三十年了……”

  他突然笑起来,皱纹里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你看,他们都在这儿。”

  小禾是在巡查牢狱时发现那些木枷的。

  地牢的冰墙上挂着三十七个木枷,每个枷板内侧都刻着罪名:“懒罪”“私婚罪”“夜语罪”。

  最里面那间密室更骇人——整面墙的竹简上全是《罪籍录》,连“婴儿夜啼”“寡妇食肉”都列了罪条,墨迹新得能刮下冰渣。

  她摸出随身的药膏——那是用接生时留下的胎脂混着红芽草汁熬的,专门给新生儿做标记用的。

  药膏抹在冰墙上,在低温下泛着淡粉色的光。

  小禾顺着光痕摸索,突然在墙角摸到三道细痕——像是孩童的手指抓挠出来的,每道痕里都填着淡粉色的药膏,和她的标记一模一样。

  “有人在用我们的方法……改罪名。”

  小禾攥着那截墙角的冰碴跑回大堂时,额头的汗都结成了白霜,“我数过,至少有七个枷板的刻痕被改过,原来的‘通敌’改成了‘误摘’,‘抗役’改成了‘足伤’……”

  苏芽没说话。

  她让人从马车上抬来一口旧产床,摆在大堂中央,又把染血的接生布覆在老吏的律案上。

  产育簿被她“啪”地翻开,墨迹未干的字迹在冷光下泛着暖黄

  “永冬七年三月,农妇陈三妹难产三十时辰,稳婆苏芽剖宫救母,记活两人。”

  “你说喧狱当斩?”

  苏芽的指尖敲在“三十时辰”四个字上

  “那陈三妹痛嚎时,算不算犯‘扰政’?”

  她又翻到另一页

  “你说私婚有罪——这对夫妻是你前日放出去挑雪的劳力,女的肚子都显了,难道要我剖开她的肚子,先给孩子登记婚书?”

  老吏的戒尺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他盯着产床上的血渍,喉结动了动

  “律是死的……”

  “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苏芽把产育簿推到他面前

  “你判的是纸,我接的是命——哪个更重?”

  大堂里静得能听见人油灯芯烧断的脆响。

  老吏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牢狱方向,皂色公服的下摆扫过苏芽的鞋尖

  “我去查查……查查那些枷板。”

  当夜风雪骤起时,墨儿摸进了大堂。

  这聋童蹲在地上,用绳结在冰面划出七环相扣的图案,中间系了个“听”字——那是他独有的记事法。

  小禾打着火折子凑近,眼泪突然砸在冰面上

  “他说,律不该关人,该听人。”

  话音未落,废塔上的锈铃突然自鸣。

  两人奔出去,只见老吏站在檐下,青铜戒尺垂在身侧,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我守了三十年……”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雪

  “可今晚,听见了哭声。”

  远处冰封的街道上,有个极淡的身影闪过,像极了他怀里那幅泛黄的小像——那是他早逝的小女儿,死在永冬元年的雪夜里,因为哭着要口热粥,被判了“妄言惑众”。

  苏芽站在廊下,望着老吏佝偻的背影。

  她的血视突然微启——整座城的地基之下,无数细光正随着红芽草的方向缓缓游动,像沉睡的脉搏。

  “小禾。”

  她转身时,目光扫过大堂西侧的空墙

  “明日让人把那面墙清出来。”

  她摸了摸怀里的产育簿,嘴角勾了勾

  “有些话,该让活人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