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名字自己走-《凛冬录》

  文娘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流民归籍录》的竹片里。

  她原本是借着月光核对最后几页——这是第七次清点,缺的三十七个名字像三十七个窟窿,扎得她心口发疼。

  可当竹片拨过最后一道刻痕时,她的呼吸突然卡在喉咙里。

  竹片\"咔嗒\"一声掉在案上,惊得烛火晃了晃,将她青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这......\"她颤抖着翻开最末那卷,竹片在新补的名字上一一划过。

  字迹有的粗重如炭块抹的,有的细若蚊足,却都规规矩矩落在\"姓名原乡故去时辰\"的格子里。

  最上面一行是\"西坡赵大狗\",旁边画了盏小灯,灯芯处的红痕还带着毛边,像刚蘸了血点上去。

  窗外的灯墙火光透进来,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影。

  文娘突然站起来,木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她踉跄着冲到门口,扯开嗓子喊:

  \"断笔生!断笔生!\"

  断笔生是被她从书斋里拽来的。

  他的青衫前襟还沾着墨渍,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炊饼,被文娘拖得险些绊到门槛

  \"文典守,这大半夜的......\"

  \"看!\"

  文娘将《流民归籍录》拍在他面前,烛火被她带起的风扑灭了两盏。

  断笔生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上,凑近了眯起眼——他的左眼在去年雪灾中被冰碴划坏了,看东西总爱侧着脑袋。

  \"墨色不一。\"

  他用竹片挑起一页

  \"这行是松烟墨,渗纸深;这行像锅底灰兑了水,晕开的痕迹还带着颗粒。\"

  手指划过另一处

  \"纸纹......\"

  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里闪着光

  \"这页的竹纤维走向和前三页不同,是后来补粘上去的。\"

  文娘的手扶住案角,指节泛白

  \"可这册子从未离过典守阁......\"

  \"非一人所书。\"

  断笔生打断她,声音发颤

  \"你看这'李招娣'的'娣'字,左偏旁多了一点——我前日见东头王婶教孙女写字,就是这么错的。还有这'张铁柱'......\"

  他突然停住,竹片\"当\"地掉在案上。

  \"怎么?\"

  文娘凑近去看。

  \"东寨文书老周。\"

  断笔生的喉结动了动

  \"他上个月初五殁的,我去帮着写过牌位。这'周'字的竖钩,末尾总爱往上挑一点......\"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周\"字,

  \"和他写账本时一个样。\"

  文娘的脸瞬间煞白。

  她想起昨日去东寨时,老周的媳妇拉着她哭:

  \"他临终前攥着我手腕,说'别忘了把西坡赵家三口写进去',我当他说胡话......\"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燕迟掀开门帘进来,身上还带着雪粒子,发顶的玉冠歪了半寸——这是他少见的慌乱模样。

  \"灯墙底座有新刻的名字。\"

  他直接说

  \"阿三他们查了,十盏灯刻的是早夭的婴孩,还有三个是路上走散的。\"

  文娘猛地抬头

  \"婴孩?\"

  \"小禾刚送来灯灰化验。\"

  燕迟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倒出一点灰白色粉末

  \"她说有胎脂和初乳的味道。\"

  他看向文娘

  \"是苏芽当年接生后,让产妇抹在灯座上做的标记。\"

  文娘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苏芽在接生房里说:

  \"孩子没了,名字也该留着。抹点初乳,等哪天她们想回来,能认路。\"

  她喉咙发紧,看向窗外的灯墙——那些青白的火光里,似乎真的浮动着模糊的影子,像母亲低头哄孩子时的轮廓。

  \"召集七寨里正。\"

  燕迟突然

  \"在讲古台设无主灯席。\"

  他转身要走,又顿住

  \"告诉苏芽,她该来。\"

  讲古台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苏芽站在台中央,怀里抱着一摞新制的铜脚灯。

  小禾举着火把跟在她身后,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没灭。

  \"这些灯,是给叫不出名字的人留的。\"

  苏芽的声音压过风声

  \"走散的,早夭的,连块破布都没留下的......\"

  她拿起一盏灯,划亮火柴

  \"今晚开始,每盏灯都是个位子。你说不出名字?我们替你记着。\"

  火苗\"腾\"地窜起来,青白的光映得她睫毛上的冰碴发亮。

  台下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小瞳从她娘怀里挣出来,踮着脚往灯墙方向看,头发乱蓬蓬的

  \"火在找人......好多手,都在摸名字。\"

  她的声音带着童稚的尖细

  \"娘,它们摸得好轻,像我揉面时怕把面揉破了似的。\"

  人群安静了。

  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悄悄抹眼泪。

  文娘摸着怀里的《流民归籍录》,突然发现最上面一页多了行小字,细得像用草茎划的

  \"阿丑,娘说你爱吃甜薯糍粑,活到五岁。\"

  她猛地抬头——哭川亡女的灯前,那盏铜脚灯的底座上,正缓缓浮现出同样的字迹,像是被谁用指尖一笔一划描出来的。

  断笔生的《名字论》是在次日清晨贴到市集的。

  他熬了整宿,纸页上还沾着墨点,最后一句写得尤其用力,把纸都戳破了

  \"人死如灯灭,可若千万人记得你叫什么,那盏灯就再没真正熄过。\"

  市集炸开了锅。

  卖炊饼的王伯蹲在墙下,边抹眼泪边念

  \"我家铁柱,爱吃加蜜的炊饼......\"

  卖布的孙婶拽着邻居的袖子

  \"晚上吃饭时喊一声吧?他走的时候,碗还在灶台上搁着......\"

  深夜的钟台,苏芽独自坐在案前。

  《权责书》摊开在她膝头,烛火在她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她翻到最后一页,正想记下今日灯席的事,突然觉得指尖发烫。

  \"你接住的第一个孩子,姓柳。\"

  墨迹在纸页上缓缓浮现,像是被水晕开的。

  苏芽的手一抖,书差点掉在地上。

  她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那是她十六岁那年,在破庙里接生的难产产妇。

  血浸透了草席,产妇临终前说

  \"帮我抱抱他......\"

  孩子被隔壁村的猎户抱走时,她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血视\"突然在她眼前展开。

  这次没有幻影,只有一股温热的波动,像有人隔着一层薄纱轻轻碰她的手。

  她闭上眼睛,听见细碎的声音,像风吹过麦浪,又像无数人同时轻轻喊:

  \"苏稳婆......\"

  窗外传来脚步声。

  燕迟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攥着一卷修订的地图。

  他发梢还沾着雪,却笑得温和

  \"北进计划改成归名路线了。\"

  他摊开地图,指尖点在一处

  \"第一站,寻柳村。\"

  苏芽抬头看他。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肩头上洒了一层银粉。

  她忽然想起灯墙里那些浮动的影子——原来不是鬼火,是无数个\"记得\"在发光。

  风突然大了。

  钟台上的铜铃被吹得叮当响。

  苏芽裹紧斗篷,瞥见窗外雪地上有一点暗红。

  她眯起眼——是南岭方向,焦黑的冻土上,一抹红芽草的尖儿正从雪里钻出来,细得像根针,却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