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我来担-《凛冬录》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撞碎最后一片阴云时,会稽孤鸿已经爬上了罪碑顶端。

  浸了松脂的白袍在风里鼓成苍白的帆,他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攥着半块焦黑的铁匣——那是幽旌会最后半卷《天罚典》。

  \"以我血醒天地!\"

  他的声音像裂帛,震得碑身积雪簌簌往下掉。

  千余名残部与流民早跪成一片,额头抵着未化的雪,有人哭,有人抖,却没一个敢抬头。

  他们等这刻等了三年——自永冬降临,幽旌会便说,是人间罪孽太深重,要焚尽罪民才能换天开眼。

  火把离袍角只剩三寸。

  \"汪!\"

  一声炸雷似的犬吠劈开死寂。

  阿灰从人缝里窜出来,铁青色的皮毛炸成刺,利齿狠狠咬住会稽孤鸿的袍角。

  它前爪扒着碑身积雪,后臀抵地猛拽,松脂浸过的布料发出刺啦声响。

  \"阿灰!\"

  人群里有人喊。

  是哭川,那个总缩在角落补渔网的汉子。

  他抄起一根冻硬的木棍冲上来,倒戈队的人跟着涌——他们本是幽旌会最忠实的执火者,三日前苏芽带着血视冲进人群时,他们才看清自己烧的不是罪人,是抱着孙女烤红薯的爷爷,是给产妇煮姜茶的妇人。

  \"我们要活!不陪神打架!\"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先前还跪得笔直的流民突然炸了锅,有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抄起脚边火把,狠命砸向祭台;卖糖葫芦的老周更绝,直接把整筐冻山楂砸过去,红果儿砸在会稽孤鸿脚边,碎成一片血点。

  苏芽踩着碎冰走上祭台时,风正卷着她的披风往脸上拍。

  她没躲,任雪粒子割得脸颊生疼——疼着好,疼着才能记住,这些人不是纸片上的罪,是会疼会哭会想活的人。

  \"你说要代天行罚?\"

  她站在碑底,仰着头,声音比风还利

  \"好,我站在这里。罪名我认,血我也流过。但活着的人,一个都不准动。\"

  匕首划破掌心的刹那,血珠溅在雪上,瞬间凝成红晶晶的小颗粒。

  她按上罪碑,石纹里的寒气顺着伤口往骨头里钻,眼前却炸开一片血色幻象——

  百年前的永冬,同样的碑,同样的火。

  一个穿麻裙的女人被绑在碑上,她怀里还护着个襁褓,火焰舔到孩子的小脚丫时,女人把脸埋进襁褓,不是哭,是笑:

  \"别怕,娘给你焐热乎。\"

  碑底的刻痕在血视里翻涌,最后一行小字刺得她瞳孔收缩

  \"祀极则乱,执火者亡。\"

  \"够了。\"

  苏芽猛地抽回手,掌心的血在碑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掌印

  \"你要烧的不是天罚,是你自己心里的魔。\"

  会稽孤鸿的火把\"啪嗒\"掉在碑上。

  他盯着苏芽掌心的血,突然想起妹妹被焚那天,她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血把他的袖口染得通红。

  \"哥,疼。\"

  妹妹说。

  可他那时候信了,信焚了童女就能换来年景,信自己是替天行道的英雄。

  \"轰——\"

  燕迟的声音像重锤砸在冰面上。

  他带着七寨代表立在台下,每人手里都举着盏铜脚灯,暖黄的光映得雪都软了

  \"我们不否认苦难,但我们拒绝用更多苦难去偿还。

  从今日起,《新编》增立'罪责卷'——不是刻仇人名,而是记我们做错过什么。\"

  断笔生挤到最前面,宣纸在风里哗哗响。

  他蘸饱墨,笔尖悬在纸页上抖了三抖,终于落下

  \"永冬第八年,春汛前夜,有狂者欲焚万人以换天晴,而北谷选择点灯而非点火。\"

  \"推碑!\"苏芽转身对身后的青壮喊。

  八名汉子攥紧粗麻绳,喊着号子往地火熔槽方向拉。

  罪碑底部的冰碴子被磨得吱呀响,当\"轰\"的一声砸进熔槽时,地火腾起两丈高的焰,把半片天都烧红了。

  \"你们要的天罚,我来担。\"

  苏芽在火光里举起右手,掌心的血还在渗

  \"但条件是——从此以后,再没人能替别人决定生死。\"

  灯娘拄着枣木拐杖挤过来,她怀里揣着盏铁莲灯,是她亡夫当年走镖时用的。

  \"这灯该见光。\"

  她说着,把灯轻轻推进火流。

  铁莲灯刚沾到地火,灯芯\"腾\"地窜起蓝焰,比任何火把都亮。

  默僧不知何时站到了祭台边。

  他合掌低诵

  \"光不在天上,光在人间。\"

  像是应和这句话,北谷的灯火次第亮了。

  暖室的棉帘被掀开,透出晕黄的光;西岭凿冰棚的窗纸破了个洞,豆大的烛火从洞里钻出来;连最北边的饲牛棚,守夜的老金头都摸出了藏了三年的油盏,\"噗\"地吹亮。

  会稽孤鸿突然松开攥着袍角的手。

  阿灰还咬着他的衣角,却觉出那力道松了——不是放弃,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他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突然想起妹妹最后那个眼神:不是疼,是求他记住,记住她是个人,不是祭物。

  三日后,医庐的窗纸泛着青灰。

  会稽孤鸿在药香里醒过来,眼皮沉得像压了块冰。

  他想抬手摸眼睛,却摸到一片纱布——大夫说,他在火里睁着眼太久,被烟火灼坏了。

  \"我...还该烧吗?\"

  他哑着嗓子问。

  小禾端着药粥凑近,瓷碗的热气扑在他手背

  \"你妹妹的名字,也在灯墙上。\"

  他浑身剧震。

  妹妹的名字,他以为早被天罚典烧了,以为自己该忘了好继续当执火者。

  可此刻,他突然想起妹妹爱吃糖蒸酥酪,想起她被推进火坑前,往他兜里塞了块没化完的糖——原来那些他以为该忘的,从来都在。

  夜很深时,苏芽坐在钟台的老榆树下。

  她摸出怀里的《权责书》,借着月光翻到末页。

  血视在她眼底缓缓展开,这回不是死亡的幻影,是无数光点在谷中游走:卖糖葫芦的老周在给孩子扎灯笼,哭川在补渔网,燕迟抱着一摞文书往她的屋子走,连阿灰都叼着根骨头,往医庐方向跑。

  她提笔,在纸页最下方写、

  \"真正的秩序,始于一个人敢为所有人担罪,终于所有人敢为自己发声。\"

  窗外,燕迟正展开\"北进计划\"的地图。

  他的笔尖停在一处山谷,想了想,写下四个字

  \"共立新城。\"

  会稽孤鸿在医庐里躺了三日,没说一句话。

  谷里的人路过医庐时总放慢脚步,有人往窗台上搁两个烤红薯,有人偷偷把新晒的棉絮塞在门槛边。

  但谁都不知道,这个曾要焚尽万人的执火者,此刻正攥着小禾塞给他的灯墙拓本,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燕妧\"两个字——那是他妹妹的名字,终于不再刻在罪碑上,而是亮在灯海里。

  而北谷的风里,已经有了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