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灯不灭-《凛冬录》

  阿灰撞开医庐门时,苏芽正用铜剪挑亮油灯。

  狼犬前爪扒在她膝头,焦卷的毛发扫过她手背,带着雪水的凉。

  她低头,见那半片麻衣上沾着暗红血渍,字迹被烧得蜷曲——\"罪碑名录·叁\"几个字却像淬了火,在残页边缘刺目。

  \"小禾。\"

  她声音没抖,指尖却先扣住狼犬后颈的

  \"闻闻看。\"

  小禾跪下来,鼻尖几乎贴上布料。

  稳婆学徒的手指还带着昨夜熬药的药渍,沾着麻衣时微微发颤

  \"陈血,苦艾,还有...\"

  她突然抬头,眼尾泛

  \"松脂混着槐木灰——是幽旌会祭火的熏料。\"

  三年前那夜的焦味突然涌进鼻腔,她想起苏芽背着濒死的孕妇撞开幽旌会祭坛时,那些裹着黑布的人正往火里扔写满\"罪民\"名字的木牌。

  院外突然传来梆子急响。

  苏芽刚直起腰,巡哨的二壮就撞开竹帘,羊皮帽上的冰碴子劈里啪啦掉在地上

  \"苏首领!北陵坡方向来了三百人,牵头的立了三丈高的黑碑,朱砂写着您的名字!\"他喉结滚动,\"碑底堆了半人高的木牌,全是...全是咱们谷里人的名。\"

  苏芽的指节抵在案上,指腹蹭过《流民安置册》的卷边。

  她记得三天前还有个裹着芦花袄的妇人来问

  \"我男人的名儿上了您的册子,是不是就不用怕被天罚了?\"

  \"断笔生。\"

  她转头时,后颈的碎发扫过衣领

  \"比对字迹。\"

  落第书生正蹲在阿灰旁边,用放大镜照着残页。

  他腕上的铜戒磕在木案上,当啷一声

  \"会稽孤鸿的瘦金体。\"

  声音轻得像纸片

  \"这不是战书,是祭文——他们要把咱们烧成罪人,给永冬一个说法。\"

  双签台的火盆烧得噼啪响,七寨代表的争执却比火星更烫。

  \"他们说点够千人魂灯天就晴!\"

  三寨的牛三拍桌子,铁护腕撞得茶盏跳起来

  \"可上个月老李家小子烧了半条命去捡松枝,就为给灯添把柴——这鬼天气哪有什么魂灯能烧晴?\"

  \"那也不能放他们进谷!\"

  五寨的麻婶扯着豁口的棉袄

  \"我闺女刚会喊阿娘,我可不想她被当成'罪婴'扔火里!\"

  燕迟站在火盆另一侧,玄色棉袍下摆沾着炭灰。

  他的手指在《制度卷》上划过,停在\"流民安置·第七条\"

  \"若关门拒敌,便是承认他们有权定罪;若出兵剿杀,便是走了幽旌会的老路。\"

  他抬头时,眼底映着火光

  \"我们要点地火,开暖室,把《归籍录》贴在火市墙上——让他们看清楚,谁在造神,谁在做人。\"

  苏芽没说话。

  她望着燕迟眉骨上那道新疤——是前日带人修地火渠时被碎石划的。

  三年前他还会对着残卷说\"治世当以礼\",如今他说\"治世当以灶膛里的火\"。

  火市的高墙下,苏芽踩着木梯往上贴《流民归籍录》。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她后颈,她却觉得热——灯娘的铜脚灯一盏盏亮起来,暖光裹着墨香,把冻硬的墙面烘得发软。

  盲妇的指尖抚过第一行字

  \"张五郎,原籍越州,携子逃荒,腊月十四入谷......\"

  她喉间发颤,像在念诵某种失传的经

  \"亮着,就不是地狱。\"

  三年前会稽城破时,她在被焚的寺庙里守着最后一盏长明灯,直到火苗舔到她眼皮。

  苏芽带人挖开瓦砾时,她正用烧焦的手指护着灯座,说

  \"别吹,别吹......\"

  灯芯\"噗\"地炸开,暖黄的光漫过张五郎的名字。

  第二盏灯亮起时,人群里有个裹草席的老头突然跪下来,肩膀抖得像筛糠

  \"我家那口子,腊月十五没的......她名字也在册子上吗?\"

  苏芽的手顿在半空。

  她转头,看见老头皴裂的手背还沾着冰碴,突然想起永冬第一年,她跪在雪地里给难产的妇人接生,抬头就看见这样的手——正往她背上扔冻硬的土块,骂她\"克死了胎神\"。

  \"有的。\"

  她蹲下来,把老头的手按在册子上

  \"王赵氏,原籍楚州,腊月十五殁于风寒,葬在西坡第三棵老槐下。\"

  老头的手指在\"王赵氏\"三个字上摸了又摸,突然嚎啕起来。

  他的哭声像根针,扎破了火市的寂静。

  有人开始翻找自己的布包,有人踮脚看墙上的名字,有人攥着冻红的拳头,却悄悄松开了。

  变故起于一更天。

  风突然卷着雪片子往谷里灌,灯墙上的光被吹得摇晃。

  一个穿破羊皮袄的男人从雪雾里冲出来,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扑到灯墙前就开始砸

  \"骗子!你们说我妻儿被收容......可她们冻死在青崖沟!\"

  他的脸涨得发紫

  \"我挖开雪堆时,我闺女的手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苏芽没动。

  她望着男人发红的眼,突然觉得冷。

  血视在眉心翻涌——那是她独有的、能看见他人记忆的怪病。

  画面里,雪地里蜷缩着个裹灰布的女人,怀里的婴儿小脸冻得青紫,男人跪在旁边,用冻僵的十指刨冰,指甲盖全翻了,血混着雪水结成红冰。

  她伸手,握住男人冰冷的手腕。

  记忆像潮水漫过她的太阳穴,疼得她眼眶发酸。

  \"你说得对。\"

  她声音发颤

  \"是我来晚了。\"

  全场静默。

  只有灯芯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男人的破袄上,烫出个小洞。

  他突然松开手,蹲在地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那能把她们的名字也写上吗?我媳妇叫春枝,闺女小桃......\"

  \"现在就写。\"

  苏芽转身对小禾道

  \"取新册,磨浓墨。\"

  她蹲下来,握住男人的手

  \"你帮我念,我帮你写。\"

  子时三刻,燕迟推开讲古台的木门。

  北风灌进来,吹得四角的铜铃叮当响。

  他把《北谷新编·首卷》放在最高处,用镇纸压好卷角。

  狼毫在扉页悬了悬,最终落下

  \"此书所载,非功臣,乃活人。\"

  墨迹未干,他用袖口轻轻抹了抹,像在抚去什么陈年旧尘。

  南岭的罪碑下,哭川盯着北谷方向的灯火。

  他左臂的幽旌烙印被火把烤得发烫,那是三年前他亲手按上去的——为了换半块饼,为了让女儿喝口热汤。

  可女儿还是死了,死在他抱着她去祭坛的路上,小脸贴在他烙着\"罪\"字的胳膊上。

  \"烧了吧。\"

  他突然夺过身边人的火炬,往自己胳膊上按。

  焦糊味混着雪气钻进鼻腔,他却笑了

  \"咱们要的不是赎罪,是记住怎么活。\"

  二十个壮丁沉默地围过来,有人摸出藏了三年的镰刀,有人解下束发的黑布。

  会稽孤鸿站在山巅,残袍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北谷灯火连城,像望着一团烧不毁的火。

  三年前他在废城抱着焦黑的螭龙旗时,以为这世道只剩两种活法:要么当神,要么当鬼。

  可这些人......他们举着灯,踩着泥,把名字刻在墙上,把生死写进册子,偏要当人。

  \"为何不惧?\"

  他喃喃,呵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卷走。

  破晓时分的雪停了。

  会稽孤鸿站在北陵隘口,望着脚下三百流民。

  他们的眼蒙着黑布,手里攥着浸过松脂的木牌。

  风掀起他残袍的一角,露出底下绣着云纹的内衬——正是阿灰叼回的那半片。

  \"走。\"

  他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

  \"去看他们的灯,能亮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