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裂土为契-《凛冬录》

  春汛的冰裂声比往年来得早,东渠冰层下的暗涌撞得石岸咚咚响。

  苏芽站在晒谷场的高台上,靴底碾过半融的雪壳子,听着东头老周头扯着嗓子喊

  \"主粮区的麦种泡了三天,再不放水根都要烂了!\"

  她拇指摩挲着腰间的铜铃——那是北行人首领的标记。

  三天前她下了炸冰坝的令,火药都搬上了冰面,偏西岭的人今早扛着冻硬的木牌冲上讲古台,为首的断笔生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斗篷,发梢结着冰碴子

  \"东渠放了水,西岭三百张嘴喝西北风?双议制写得明白,事关两成以上人口的事要公议!\"

  讲古台的桦树皮公告板被北风掀起一角,\"双议制\"三个大字在雪地里忽隐忽现。

  苏芽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咙发紧。

  从前她一声令下,刀斧手能把抗令的人捆到冰崖上冻成冰雕;如今倒好,连炸个冰坝都要等三十六个甲长举木牌——西岭的人举了十四块反对,正好过了四成。

  \"苏首领!\"

  断笔生的声音像冰锥子扎进耳膜

  \"您当年说'人人都能上桌吃饭',难不成只让东头的人动筷子?\"

  晒谷场的雪被踩成了泥,有抱孩子的妇人扯着他的衣角

  \"可主粮区要是垮了,咱们冬天吃树皮吗?\"

  西岭的老猎户拍着腰刀

  \"去年西头救了二十个冻僵的外乡人,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

  苏芽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天前燕迟捧着茶碗劝柳六郎的模样,想起他说\"让桌子底下的人也能听见碗筷声\"。

  可真到了要割自己肉的时候——她望着东渠方向泛青的冰层,那里埋着她藏了半冬的火药,\"轰\"的一声就能让主粮区喝上活水,可双议制的木牌就这么压着,像块磨盘。

  \"搁置。\"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北风还冷

  \"等燕迟的方案。\"

  话音未落,人群里炸开一片议论。

  苏芽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陶碗,小米粥泼在雪地上,很快结了层薄冰——像极了燕迟初来北谷时,她递给他的那碗热粥。

  燕迟的方案是矿道引流。

  \"西岭暗河和东渠冰坝隔着三条矿道,炸开中间那条就能引水。\"

  他站在议事厅的火盆前,羊皮地图在膝头摊开,炭笔在\"矿道\"二字上画了个圈、

  \"当年采铜矿塌过三次,所以我亲自去。\"

  苏芽盯着他眼下的青黑。

  这半个月他没睡过整觉,案头堆着矿道旧图、水文记录,还有半卷《水经注》,墨迹把纸背都洇透了。

  \"矿道里的冰棱子能戳穿鞋底,\"

  她扯过地图,指腹压在\"塌方区\"三个字上

  \"你带三十个人进去,出了事怎么办?\"

  \"所以我找了自愿者。\"

  燕迟从袖中摸出一叠按了血指印的纸,最上面那张是老石匠的

  \"他说矿道结构他熟,活着要见水,死了要见碑。\"

  火盆里的桦木\"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地图边缘。

  苏芽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突然想起永冬第一年,她在雪地里捡到饿得发抖的他,那时他攥着半本《论语》,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如今这堵危墙,他倒要自己先站上去。

  老判席是在夜里来的。

  燕迟正对着矿道图改尺寸,窗纸被风掀起一角,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抬头便见那穿月白棉袍的老人站在门槛外,手中一方青石刻印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周有三监,汉设州牧。\"

  老判席把石印放在案头,刻着\"共命\"二字的那面朝上

  \"分而不裂,正在此心。\"

  燕迟的手指抚过石印上的刻痕。

  老判席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他看见案角的茶盏里浮着片茶叶,像极了苏芽从前给他递茶时,总要用茶夹挑净的模样。

  矿道里的寒气比外头更狠。

  小禾裹着三层棉絮,怀里揣着苏芽给的铜手炉,还是冻得指尖发木。

  她盯着燕迟的背影——他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头,每走十步便要侧过身,用帕子掩着嘴咳嗽。

  帕子收进袖中时,她瞥见一角暗褐,像浸了血的雪。

  \"燕大人。\"

  她追上两步,手指搭在他腕间。

  脉跳得急,像敲梆子

  \"您这脉...是不是又咳血了?\"

  燕迟的脚步顿了顿。

  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眼尾的细纹里凝着冰碴子。

  \"上个月在西岭,有个妇人拉着我哭,说她男人为争水断了腿。\"

  他把火把递给旁边的石匠

  \"要是我现在退回去,他们会说'双议制'就是哄小孩的玩意儿。\"

  小禾还想说什么,头顶突然传来闷响。

  \"塌方!\"

  石匠的喊声响彻矿道。

  碎石像雨一样砸下来。

  燕迟扑过去推开前面的小工,自己撞在冰棱子上,胳膊立刻洇出一片红。

  小禾吓得膝盖发软,却见他扯下衣襟给伤员包扎,炭笔在碎砖上写遗书

  \"若我死了,矿道图在双签台第三格,按线凿...\"

  三天后,矿道深处传来凿穿的脆响。

  燕迟扶着冰墙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小禾看见他的帕子掉在地上,浸透了黑红的血。

  走到洞口时,他突然弯腰呕血,却还笑着把卷成筒的地图塞进苏芽手里

  \"暗河能分两股,东渠七成,西岭三成...\"

  苏芽触到他指尖的裂口,血珠子沾在她手背上,烫得慌。

  她望着他苍白的脸,想起昨夜翻医案时发现的苦参汤渣——那是压咳的,和她给的镇寒散相冲,久服伤肺。

  \"小禾,\"

  她声音发哑

  \"去配续筋膏。\"

  又转头对西岭的代表

  \"准许你们自己组巡渠队,记在《权责书》里。\"

  断笔生的《凿渠记》是在第七天贴出来的。

  讲古台的桦树皮墙上,墨迹未干的字被雪水浸得模糊

  \"非苏令仁,非燕官智,乃众议定生死。\"

  有人骂他\"胡咧咧\",拿石头砸;也有人举着火把抄录,说要带回西岭寨子里刻在碑上。

  文娘把这张纸收进《新编·制度卷》,在标题栏写了\"第一次否决\"。

  夜里讲古台的火光最盛,盲童小瞳坐在石墩上,用竹板打着拍子唱新学的谣曲——竟是燕迟新订的《水利律》改编的

  \"东渠水,西岭流,共命石上刻春秋...\"

  苏芽是在子时去的燕迟居所。

  她捧着药瓶,瓶身还带着体温——是新熬的润肺膏。

  走到院门口却停住了,窗纸透出昏黄的光,映出他伏案的影子。

  凑近了听,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偶尔停顿,像是在斟酌字句。

  \"新增条款:首领病重逾旬,民议可暂代其权。\"

  她听见他低低念了一遍,又用炭笔描粗。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苏芽突然想起永冬初临那天,她蹲在雪地里给难产的妇人接生,血把雪染成了红,而燕迟站在不远处,抱着她的药箱,说\"我帮你拿\"。

  她把药瓶轻轻放在门槛上,转身走入风雪。

  阿灰蹲在墙根,忽然竖起耳朵,朝着南岭方向望去。

  苏芽顺着它的视线抬头。

  天际线尽头,有极淡的火光一闪,像流星,又像谁在云层后点了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