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师伯-《奴籍之下》

  他们又折返周记铺子,买了上好的香烛、纸钱和几样时鲜果品作为祭品,一路打听着,往城外的平顶山走去。

  平顶山果然不高,坡度平缓,山上多生松柏,郁郁葱葱。

  爬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山顶。

  按照林郎中生前说的方位寻找了一会儿,果然在几棵苍劲的松柏树下,找到了并排而立的两座坟茔。

  墓碑历经风雨,有些斑驳,但字迹尚可辨认。

  一座刻着“爱妻乔婉之墓”,另一座则是“爱女林秀之墓”。

  这正是林郎中日夜牵挂的妻女。

  四人原本以为,林郎中远在石城数十年,这两座坟茔定然荒草丛生,破败不堪。

  然而走近一看,却大出意料。

  坟丘培土颇新,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多少杂草。

  墓碑前,还残留着一些燃烧过的香烛梗和纸钱灰烬,看上去是不久前才有人来祭拜过。

  秦玥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又仔细核对了墓碑上的名字,确认无误,心中不禁涌起巨大的疑惑:

  “会是谁呢?先生在本地还有亲人故旧吗?”

  虽心存疑问,但见坟茔有人打理,总好过荒芜凄凉,心中也稍感安慰。

  四人将带来的祭品摆好,点燃香烛,焚烧纸钱。

  秦玥则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低声祷祝:“师母,秀秀姐姐,我是秦玥,先生的弟子。”

  “先生他去年仙逝,我们送他回来了,七日后,就在他忌日那天,让他来与你们团聚。你们在那边,定要互相照应……”

  说到这里,她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刘昌则在一旁默默烧着纸钱。

  祭拜完毕,四人转身放眼望去,整个平阳县果然尽收眼底。

  县城屋舍俨然,街道如棋盘,远处田野阡陌纵横,更远处一条河流如玉带般蜿蜒。

  想来当年,林郎中年少时,也曾常在此处眺望家乡吧。

  下山时,已是午后,日头偏西。

  爬了一趟山,又心绪起伏,四人都觉得口渴难耐。

  见山脚下路边有一个简陋的茶摊,支着凉棚,摆着几张方桌条凳,便走了过去。

  “老板,来两壶解渴的好茶!”刘昌扬声招呼道。

  茶摊老板约莫六十上下年纪,头发花白,穿着粗布短褂,精神却矍铄。

  见有客来,赶紧笑着起身招呼,手脚麻利地砌了两壶茶端上来,又摆上几个粗瓷大碗。

  他目光在四人脸上扫过,落在秦玥发间的白色孝花和几人鞋袜上沾带的泥土草屑,客套地问道:

  “几位客官打哪儿来的?听着口音不像咱们本地的?”

  随即又试探着问:“看样子,是刚去山上祭拜过了?”

  刘昌点了点头,顺势与老板搭起话来:“老丈好眼力。我们确实是从南边来的,刚去山上拜祭了两位故人。”

  他顿了顿,和秦玥交换了个眼神,状似无意地问道:

  “老丈在此地摆摊,可知晓山上那林秀母女俩的坟茔,平日里是何人前去打扫祭拜?可是林家的族人?”

  谁知那老板一听“林秀母女”四字,脸色骤然一变,手中的抹布都掉在了桌上。

  他猛地抓住刘昌的胳膊,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

  “林秀?是不是怀仁?你们是不是认识怀仁?”

  他的目光急切地转向一旁戴着孝的秦玥,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几乎是带着哭腔问:

  “这闺女戴孝……是不是……是不是怀仁他……他出事了?”

  秦阳见老者情绪如此激动,生怕他有个好歹,赶紧和刘昌一左一右扶着他坐下,连声道:

  “老丈莫急,慢慢说,慢慢说!”

  秦玥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对着老者福了一礼,自报家门道:

  “老人家,晚辈秦玥,是林怀仁郎中的弟子。先生他已于去年在西南石城因病过世了。我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送他落叶归根,归葬故里。”

  老者闻言,身体晃了一晃,老泪瞬间纵横而下,他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哽咽道:

  “过世了……到底还是没等到他回来啊……”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秦玥,声音沙哑却带着亲切:

  “孩子……孩子啊,我、我是你师伯啊!怀仁的师兄啊!”

  四人皆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林郎中生前,从未提及过他还有一位师兄在此地。

  老者见他们疑惑,苦涩地笑了笑,慢慢说起了往事:

  “我姓黄,单名一个柏字。早年,家父与怀仁的父亲是故交,我便拜在了林老先生门下学医。可是……”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惭色:“可是我这个人,于医道上实在是毫无天赋。背汤头歌诀总是记混,辨药材性子也拿捏不准。”

  “学了几年,毫无成效,自觉无颜再占用师门资源,便主动退了师门,另谋了生路。”

  他的目光望向平顶山,充满了怀念:“虽然不再学医,但我与怀仁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与他夫人还有秀秀那孩子也都极熟稔。”

  “后来……后来林家遭难,怀仁被流放西南,我无能,救不了他也和他断了联系,只能每年清明、中元,偷偷上山,替他给弟妹和秀秀打扫坟茔,烧些纸钱,尽一点心意。”

  黄老说着,又看向秦玥,眼泪流得更凶:“孩子,自从听说官奴可以赎身的消息后,我就天天在这山脚下摆摊,一天都不敢懈怠。”

  “就盼着,盼着有朝一日,能等到怀仁回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最后一面,终究是见不到了……”

  黄老这一番泣血的诉说,让秦阳、隋安儿、秦玥和刘昌四人内心都酸涩不已。

  原来这世间,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数十年如一日地记挂着林郎中,用这种方式默默守候。

  这份情谊,沉重而真挚。

  最后还是秦阳稳住了情绪,将七日后为林郎中下葬的事情告诉了黄老。

  黄老连连点头,用袖子用力擦干眼泪,坚定道:

  “来!我一定来!我要送怀仁最后一程!”

  他又热情地邀请四人去他家中居住,被秦阳和隋安儿以不便打扰为由婉拒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黄老还是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样糕点和一壶酒,找来了客栈。

  当他亲眼看到那个被蓝色包袱布包裹着的陶罐,和那块写着林怀仁名字的黑漆牌位时。

  老人再也抑制不住,扑上前去,抱着牌位和骨灰罐,放声痛哭。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小时候与林郎中一起读书、认药的往事,念叨着林郎中新婚时的喜悦,念叨着林秀小时候如何可爱……

  秦玥站在一旁,看着痛哭的黄老,看着林郎中的骨灰罐,看着窗外属于林郎中的故乡的天空,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释然。

  先生,您看到了吗?您回家了。这里,还有记得您、念着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