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面朝黄土-《奴籍之下》

  佤山梯田里,周农官扶着后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汗珠早已浸透了他粗麻的短衫,紧紧贴在背上。

  他撩起衣襟下摆胡乱抹了把脸,整张脸湿漉漉的,眉毛胡子上都挂着细小的汗珠。

  “不成啊,秦阳”他喘息着。

  “草长得太快,太凶了。再不收拾,这点地力全叫它们耗尽了。”

  秦阳就在他旁边几步远的地方,闻言也直起身子。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嘴的咸腥味和喉咙里的干渴。

  汗水糊住了他的睫毛,刺得眼睛生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水光。

  “周大人说的是。”

  周农官接着说:“这草,得赶紧拔干净。”

  他说完又弯腰抓起脚边一把倔强钻出的稗草,手腕发力,带着泥土,狠狠连根拔起。

  日头无情地滑向中天。

  汗水滚进眼睛,蛰得生疼。

  指尖在无数次与草茎较劲中,早已磨破,渗着血丝,又被泥灰和汗水糊住,火辣辣地疼。

  腰背也不是自己的,每一次弯下去再挺直,都像被沉重的石碾缓缓碾过。

  佤山的梯田,沉默地吞噬着他们的力气和汗水。

  周农官再次扶着腰站直,脸上的汗珠汇成小溪往下淌。

  他望着稻田里努力伸展叶片的禾苗,疲惫的眼睛里总算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看到了沉甸甸的稻穗压弯枝头。

  他喃喃道。

  “也该追肥了,可佤山这头,堆的农家肥还没沤熟透,根本用不得。”

  秦阳递上水囊。

  周农官接过去,仰头咕嘟咕嘟猛灌,水流顺着下巴淌湿了衣襟。

  他痛快地抹了把嘴:“烧灰,多备些草木灰,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佤山梯田附近的坡地上,浓烟日夜不散。

  秦阳带着几个同样满心盼着好收成的佤族汉子,四处收集枯枝败叶,堆起一座座小山包似的柴垛。

  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柴禾,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滚滚,直呛得人涕泪横流,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他们守在火堆旁,用长长的树枝不断翻动燃烧的柴堆,确保烧透烧匀。

  汗水混着草木灰的粉末,在他们脸上、脖颈上、手臂上,涂开一道道污黑的沟壑。

  夜里,秦阳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回到家中。

  隋安儿已打好了热水候着。

  她小心翼翼地帮秦阳擦洗掉手臂上那些被稻叶划出的细小红痕和灰黑的污迹。

  擦洗干净后,秦玥拿着她的药箱走进屋里。

  秦玥打开她的药箱,取出林郎中给她的银针,示意爹娘趴在床上。

  她屏息凝神,指尖在秦阳和隋安儿的肩颈、腰背几个穴位上细细按压探寻,感受着皮肉下紧绷如石的筋结。

  随后,银针带着微不可闻的破空声,精准地刺入穴位。

  起初是酸胀,接着是沉重的麻意沿着经络蔓延开来,最后,一股奇异的暖流开始在僵硬的肌骨深处游走化开。

  秦阳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去。

  隋安儿也感觉背上那座压了她一整天的无形大山,正被女儿纤细的手指和几根细小的银针,一点点挪开。

  摇篮里的秦瑶被这动静吸引了。

  她原本正抱着自己的脚丫子啃得津津有味,此刻努力地翻了个身,撅着屁股看向爹娘。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爹娘肩背上那几根颤巍巍的银针。

  小嘴一咧,口水便亮晶晶地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哎哟,小馋猫,这是馋针呢?”

  秦玥被妹妹的模样逗笑,赶紧拿过旁边干净的软布,轻柔地给她擦去口水。

  她把秦瑶抱起来,亲了亲她带着奶香的小脸蛋。

  秦瑶以为姐姐在跟她玩,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咯咯咯的笑声清脆地填满了小小的屋子。

  秦玥抱着妹妹,故意指着床上被扎成“刺猬”的爹娘,板起小脸吓唬道:

  “瑶瑶看见没?不乖乖听话,以后姐姐也这样收拾你!”

  秦瑶哪里听得懂,只觉得姐姐的表情有趣,笑声越发响亮。

  小脚丫在姐姐怀里乱蹬,口水又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秦玥笑着再次给她擦干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父亲身上,声音里带着心疼:

  “爹,那田里的草就没有什么药,撒下去就能把草毒死。”

  秦阳侧过脸,看着女儿心疼的小脸,笑了笑:

  “周农官说像蓖麻、苦参这些带毒的草根树皮,捣碎了熬出浓汁,喷在杂草上,是能毒死一些。”

  “可一来费时费力,二来药性难控,稍有不慎,连带着好苗子也遭殃,用处实在有限。”

  “也有在田里套种些豆子之类的,能挤着杂草不让它疯长,豆根还能养地。但说到底,”

  他顿了顿,语气里沉淀着农事最朴素的艰辛。

  “想伺候好庄稼,让地里多打粮食,最踏实、最靠得住的,还得是咱们这双手,一锄一锄地刨,一棵一棵地拔。没什么真正的便宜路可走。”

  秦玥抱着妹妹,听着父亲的话,小脸皱得更紧了:

  “难怪都说‘粒粒皆辛苦’,这活儿真是又苦又累。”

  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这间低矮却充满暖意的小屋。

  隋安儿眼中漾起温和的笑意:

  “玥儿说得对,是苦,是累。可这世上,哪一行不苦呢?”

  “没有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熬,土里刨食,咱们嘴里吃的米粮,身上穿的棉麻,又从哪里来呢?”

  秦阳的目光缓缓扫过妻子的脸庞,落在女儿的眉眼上。

  最后,停驻在秦玥怀中那个正无忧无虑啃着自己小拳头的秦瑶身上。

  他说:“苦是苦,累是累,可你娘说得对。看着自己亲手撒下的种子,一点点顶破土,一天天往上蹿,抽穗,灌浆……”

  “那份踏实,那份盼头,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有力,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土墙,望见了未来金黄的田野。

  “今年,咱们家,一定能吃上爹亲手种出来的稻米。”

  窗外的夜浓黑如墨,梯田在沉睡。

  但明日,太阳依旧会升起,照在那些奋力向上的禾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