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香火断事如神之一-《玄之又玄》

  桂林的秋天,是浸在桂花香里的。那香气不似别处,是清甜中带着一丝冷冽,像冰镇过的蜜,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人从心里泛起一股子慵懒的惬意。山是青的,水是绿的,连吹过的风都带着湿润的甜味。这座小城,仿佛是被上天遗忘在人间的一块璞玉,温润,安宁。

  桂林大学的宿舍楼顶,是周猫猫、武狗狗、郑鸭子的“秘密基地”。楼顶的铁皮水箱旁,有一块被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他们常在那里铺一张旧凉席,摆上几罐啤酒和一包花生米,从宇宙的起源聊到隔壁班的班花。他们是化工系的毕业生,专业冷门得像块冰,找工作时,简历投出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招聘会的hR看着他们的专业,礼貌地微笑,然后把简历放在最底下,说:“同学,我们以后联系你。”——那语气,和“你走吧,我们不会联系你”没什么两样。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像打翻的颜料盘。三人又蹲在了楼顶,只是这次,面前摆的不是啤酒花生,而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香炉,三炷香,几张黄纸,还有一小碗用朱砂和白酒调成的糊状物。

  “都准备好了?”周猫猫搓了搓手,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他是三人里的“主心骨”,瘦高个,眼睛亮,点子多,总爱穿一件印着卡通猫的t恤,所以得了“猫猫”这个外号。

  武狗狗“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他个子壮实,皮肤黝黑,是山里来的,憨厚,讲义气,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像只忠诚的大狗。

  郑鸭子没说话,只是用毛笔蘸着朱砂酒,在黄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符号。他长得瘦小,脖子细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活像只鸭子。他心思最细,也最多疑,总说“天上不会掉馅饼”。

  “我说,咱们真要拜这个‘香火神’?”武狗狗看着那香炉,有点犯嘀咕,“我奶奶说,这种自己糊弄自己的神,不灵。”

  “咋不灵?”周猫猫反驳,“心诚则灵!咱们仨,专业对口的工作找不到,考研没戏,创业没钱,不靠神,靠啥?”

  郑鸭子画完了最后一笔,把黄纸折成三角形,放进香炉里:“我查了,这叫‘香火断事’,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只要心诚,早晚三炷香,把心愿写在黄纸上烧了,神灵就能听见。”

  他点燃黄纸,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映红了三张年轻的脸。他们按照网上查到的“仪式”,跪在凉席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香火神啊香火神,保佑我们事业顺利,找个好工作……”周猫猫在心里默念,额头抵着滚烫的水泥地,能闻到香灰燃烧的气味,带着一丝朱砂的腥气。

  “保佑我奶奶长命百岁……”武狗狗念叨着。

  “保佑我……别再这么倒霉了……”郑鸭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

  三炷香插进香炉的灰烬里,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融入橘红色的晚霞中。他们不敢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等着,直到三炷香燃尽。

  “成了!”周猫猫突然跳起来,手指被香头烫了一下,冒出个水泡,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指着香炉里的香灰,眼睛瞪得像铜铃。

  武狗狗和郑鸭子凑过去,也愣住了。

  那三炷香的香灰,没有像往常一样散成一堆,而是诡异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朵清晰的莲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边缘还带着淡淡的金边,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这是真的?”武狗狗伸手想去碰,被周猫猫一把拍开。

  “别动!书上说,这是‘前程似锦,贵人相扶’的吉兆!”郑鸭子的声音发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香火断事秘籍》,手指颤抖地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朵和眼前一模一样的莲花。

  “大莲花香!”周猫猫把香炉举过头顶,像举着圣杯,笑声在空旷的楼顶回荡,“听见没?香火说,咱们要走运了!”

  武狗狗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我就说,咱们拜了把子,命就绑在一起了。香火都替咱们高兴!”

  郑鸭子小心翼翼地用红布把香炉包起来,三层,严严实实。他摸着红布上那朵莲花的轮廓,小声说:“香火,你可得保佑咱们,别让这好日子跑了。”

  香炉没说话,只有香灰的莲花,在红布里静静躺着,边缘的金边,在夕阳的余晖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绿意,像一滴墨汁滴进了清水里,悄然晕开。

  三天后,奇迹真的来了。

  周猫猫正躺在床上刷招聘网站,手机“叮”一声响,一封邮件跳了出来。发件人是“桂林市国营化工厂”,主题是“录用通知书”。

  他点开邮件,眼睛瞪得像铜铃,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桂林化工厂!技术研发科科长!录用:周猫猫、武狗狗、郑鸭子!”

  “科长?”郑鸭子凑过来看,差点咬到舌头,“咱们才毕业啊!科长不是得有十年工作经验?”

  “肯定是香火显灵了!”周猫猫把手机举到武狗狗面前,“你看!你看!”

  武狗狗盯着屏幕,咧嘴笑了:“我就说,心诚则灵!”

  三人激动得一夜没睡,把那本《香火断事秘籍》翻来覆去地看,把那朵“莲花香灰”供在了宿舍的窗台上,每天早晚,都要对着它鞠三个躬。

  去化工厂报到那天,周猫猫把香炉用红布包了三层,塞进背包最底层。他摸着红布,对着它小声说:“香火,咱们要去新地方了,你可得跟着,别让这好日子跑了。”

  火车驶出桂林,窗外的山峦飞快地后退。周猫猫靠在窗户上,看着那座被桂花香笼罩的小城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不知道,那朵莲花香灰边缘的绿意,已经悄然扩大了一圈。

  桂林化工厂,坐落在城郊的一片荒地里。远远看去,像一座巨大的、生了锈的钢铁怪兽,趴伏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混杂着下水道的腐臭,熏得人头晕。

  “这就是咱们的新家?”武狗狗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斑驳掉漆的铁门,门卫室的玻璃碎了一块,用胶带胡乱粘着。

  接待他们的是人事科的王科长,一个秃顶、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他笑眯眯地递上三份合同:“欢迎三位高材生!厂长说了,你们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必须重用!技术研发科科长,实至名归!”

  合同上写着,月薪三千,包吃住,职位是“技术研发科科长”。周猫猫看着那行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想,香火果然没骗人。

  王科长领他们去办公室。技术研发科在厂区最里面的一排平房里,办公室的门是铁皮的,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惨叫。屋里只有一张掉漆的办公桌,三把摇摇欲坠的椅子,还有一个装满废纸的铁皮桶。

  “这……就是科长办公室?”郑鸭子的声音发颤。

  “当然!”王科长拍了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玻璃板“哐当”作响,“等业务开展起来,厂长会给你们换大办公室,配电脑!”

  他又领他们去宿舍。宿舍是厂区后面的一排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霉味。他们的房间在三楼,三张铁架床,一张书桌,一个破旧的衣柜。窗户对着厂区的排污池,黑水泛着白色的泡沫,像一锅煮烂的沥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这厂子……能干?”武狗狗踢了踢脚下的铁皮桶,桶里装着所谓的“新产品研发计划”,其实就是把旧配方换了包装,再贴上新标签。

  郑鸭子翻着账本,脸色越来越白。他发现,他们所谓的“河道清理剂”,成本要三千块一吨,可卖给客户的价钱,却只有八百。这根本不是做生意,是做慈善。

  “王科长,”周猫猫忍不住了,“这价格……是不是算错了?”

  王科长正啃着个苹果,闻言笑了笑,把苹果核吐在地上:“没算错。厂长说了,‘先赔钱占市场,再涨价割韭菜’。你们刚毕业,不懂生意经。这叫‘战略布局’。”

  “战略布局?”周猫猫愣住了。他学了四年化工,学的是如何降低成本、提高质量,从来没学过如何“赔钱”。

  当晚,三人又蹲在了宿舍的楼顶——筒子楼的楼顶比大学的更破,铁皮水箱漏着水,“滴答滴答”地响。他们把香炉从背包里拿出来,摆在中间,点燃了三炷香。

  青烟升起,带着一丝焦虑和不安。

  这次的香象,让他们的心凉了半截。

  香灰没有再形成莲花,而是堆成了一个四周高、中间低的坑,像口小小的棺材。坑底是死灰色的灰烬,四周却泛着诡异的、病态的绿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四周高昂,中间低呈黑色,周围泛绿光……”周猫猫翻着那本《香火断事秘籍》,手指颤抖,声音发抖,“这是‘财路不通,陷阱待陷’的凶兆!”

  “啥?”武狗狗一把抢过书,看着上面的描述,脸色铁青,“咱们掉坑里了?”

  “肯定是!”郑鸭子盯着那口“棺材”形状的香灰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我就说,这厂子不对劲!三千的成本卖八百,这不是赔钱是啥?老板是不是想卷钱跑路?”

  “不像。”周猫猫摇了摇头,“他要是想跑路,为啥还给我们科长的职位?还说要换大办公室?”

  “那是为啥?”武狗狗烦躁地抓了抓头。

  郑鸭子沉默了。他想起王科长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账本上那些奇怪的数字,想起排污池里那锅“沥青”。

  他头皮发麻,厂里招他们做技术科长,就是让他们来背锅!

  必须跑路!

  郑鸭子决定了,但也要说服弟兄,于是说:“我看书上说,

  香火不准,是因为‘心不诚’。咱们每次就点三炷香,啥也不做,神灵咋知道咱们的诚意?”

  “那咋办?”周猫猫问。

  “用血!”郑鸭子咬了咬牙,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我爷爷说过,以前村里人求雨,都要割手指淋血在香上。血是‘精气’,是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神灵闻着味儿,才肯帮忙!”

  “割手指?”武狗狗皱眉,“这太邪乎了吧?跟那些神神鬼鬼的迷信有啥区别?”

  “邪乎?”郑鸭子冷笑,“那你有更好的办法?让咱们继续在这破厂子,看着黑水喝西北风?等着老板把咱们当韭菜割了?”

  周猫猫盯着香炉里的黑灰坑,那口“棺材”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天真。他想起大学时的意气风发,想起收到录用通知书时的狂喜,再对比此刻的绝望。他突然抓起水果刀,在左手食指上划了道口子。

  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像颗晶莹的红玛瑙。

  “我来!”他把手指按在中间那炷香的香头上,温热的血顺着香流下来,滴在香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在香火味中,弥漫开来。

  武狗狗叹了口气,也拿起刀,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下。血滴在香上,他闷哼一声,没说话。

  郑鸭子是最后一个。他割破手指,把血滴在香上时,小声说:“香火啊,这次咱们够诚心了,你可得给个准信儿……别让咱们再被骗了……”

  仿佛是回应他的祈祷,香火突然旺了起来。火苗“腾”地一下窜得老高,把三人的脸照得通红,连楼顶的铁皮水箱都被映红了。香灰堆里,那口“棺材”突然塌陷,形成了一条弯曲的红线,从香炉里延伸出来,指向东南方——正是广州小蛮腰塔的方向。

  “东南方!”郑鸭子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狂喜和一丝歇斯底里,“香火说,咱们的财运在东南方!去广州!”

  周猫猫看着火苗里的红线,笑出了眼泪:“咱们要发财了!”

  只有武狗狗盯着自己的手指,血还在流,一滴一滴,滴在香炉里,发出“滋滋”的声音。他看着那跳动的火苗,总觉得那红色里,夹杂着一丝诡异的蓝,像深海里的磷火,又像……地狱的业火。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掏出创可贴,把自己的手指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