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分裂的种子-《赤火汉末魂》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张泊所在的乡里。

  那个曾在月下与他一同痛斥官府、盟誓要“守望相助,共抗苛政”的寒士圈子,瞬间变了味道。

  “度支佐吏!张兄……不,张大人!真乃鲤跃龙门!”

  昔日同窗李生提着一只肥鸡登门,脸上堆满谄媚,“泊兄,他日若在丞相府听得有什么空缺,千万记得拉小弟一把!”

  然而,当张泊怀揣着激动与抱负,前往州郡报到,参与进一步的铨选时,他才真正窥见了这“晋升之门”背后的真相。

  那所谓的“唯才是举”大殿之外,冠盖云集。

  颍川崔氏的公子、清河崔氏的远亲、乃至某位将军妻弟的连襟……

  这些名字在长长的候补名单上熠熠生辉,他们谈笑风生,彼此打着招呼,仿佛早已预定了席位。

  张泊这样的寒门,如同误入华宴的乞丐,显得格格不入。

  他亲眼看见,一个重要的“典农中郎将”属官职位,明明有三位寒门士子考核优异,最终却落在了一位连算盘都打不利索的崔氏子弟头上。

  上官的解释轻描淡写:“崔公子熟悉民情,更堪重任。”

  而诸如“郡丞”、“长史”、“司马”等真正掌握实权、前途光明的职位,早在私下里就被瓜分殆尽,名单上甚至从未出现过寒门的身影。

  留给张泊他们的,只有“度支佐吏”、“仓廪令史”、“文书抄撰”这类事务繁琐、晋升无望的“浊流”官职。

  如同抛给饿犬的几根无肉的骨头,嚼之无味,却足以让它们为此争抢不休。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

  张泊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低级官服,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装扮的小丑。

  他回到乡里,面对依旧络绎不绝前来巴结的乡邻故旧,心中再无半分虚荣,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乡盟早已彻底瓦解。

  昔日盟友如今看他的眼神,嫉妒远多于敬畏,仿佛在说:“你能靠算学爬上去,我为何不能?”

  他们不再谈论抗税,而是疯狂地钻营,试图复制张泊的“成功”,哪怕只是挤上这条看似光鲜、实则绝望的独木桥。

  李生又一次来访,神秘地压低声音:“泊兄,我打听到了,王员外家的三公子正在物色一个‘书佐’,虽无品级,但若能得公子赏识……你看,能否为我引荐?我愿奉上……”

  张泊看着眼前这张被欲望扭曲的脸,仿佛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他明白了,丞相府抛下的并非晋升之阶,而是一个巨大的筛子。

  用几个无关痛痒的虚职,将寒门中稍有才干、可能成为隐患的“刺头”筛选出来,给予一点甜头,套上笼头,使其成为维护旧秩序的一份子。

  同时,更用这虚幻的希望,成功地离间了所有潜在的同盟者。

  分裂的种子,并非自然生长,而是被权力精准地埋下,并用名为“希望”的毒液浇灌,正开出扭曲而绝望的花。

  他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凉的“度支佐吏”印信,第一次感到,这并非荣耀,而是枷锁。

  而那边界对面“赤火”所宣扬的“不拘出身,唯才是举”,此刻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涟漪。

  许昌城内,新设的“文书院”成了寒门子弟眼中的圣地。

  数百名通过初步筛选的年轻人聚集于此,他们衣衫简朴,眼中却燃烧着混杂野心与焦虑的火焰。

  朝廷给他们的许诺是:在此研修律令、公文,优异者将有机会被擢用为各级官署的“典簿”、“书佐”。

  一个“典簿”名额,仅有五个。

  竞争从踏入书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白热化。

  清晨最早到堂诵读的是他们,深夜最后熄灯默写律条的也是他们。

  然而,刻苦只是最基础的入场券。真正的较量在暗处。

  甲生“不小心”将乙生辛苦整理的笔记泼上了墨渍;丙生“无意间”向教习透露丁生曾对《求贤令》发过牢骚;戊生则更进一步,连夜写就一封密信,举报同乡好友在私下聚会时,曾言“丞相此令,不过沽名钓誉”,并附上时间、地点与人证。

  当那名同乡好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黑衣侍卫带走时,戊生低着头,不敢看周围投来的或鄙夷、或恐惧、或恍然大悟的目光。

  他的心在狂跳,既有恐惧,更有一种扭曲的兴奋——他证明了,他是“忠诚”的,他是“可靠”的。

  他用友人的前程乃至性命,为自己铺就了一级台阶。

  类似的事情,在文书院的高墙内屡见不鲜。

  昔日或许还能称兄道弟的同窗,如今互相提防,彼此窥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猜忌与出卖的气味。

  他们不再关心律令条文背后的治世之道,只钻研其中哪些条款可以用来构陷他人;不再思考公文格式如何清晰传达政令,只琢磨字里行间如何能更巧妙地阿谀上官。

  丞相府深处,贾诩听着属下关于文书院近期动向的禀报,尤其是那几起检举告发之事,他那张常年古井无波的脸上,竟微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对身旁的程昱悠然道:“仲德,且看。未见主子,已具奴相。”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人性卑劣的冰冷,“吾等尚未以刀兵相胁,彼等已自缚手脚,竞相献媚。如此自觉,岂不省却吾等许多功夫?”

  程昱闻言,默然片刻,方才叹道:“文和兄洞悉人心,吾不及也。只是……以此法所得之士,恐非国之栋梁,实乃社稷蠹虫。”

  贾诩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淡淡道:“欲速则不达,欲治非常之世,需用非常之法。栋梁难得,蠹虫……有时亦可驱之用之。”

  文书院的灯火依旧彻夜通明,只是那光,照亮的已非求知的坦途,而是人性在扭曲的晋升通道中,投射下的、如同鬼魅般相互撕扯的影子。

  一种自我规训、自我审查、并积极充当鹰犬的“奴才的自觉”,正在这片土壤中悄然孕育,并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