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穗篇 不见-《饿殍:镜花水月》

  水波微漾,阳光正好,远方的房子和塔在阴影中连上了草,连上了树,连上了湖水,连上了城墙,只是连不上空中的点点飞鸟。

  死后的世界是软绵绵的,身子像是拖着脚步在前进。

  “好新鲜的感觉啊。”我感受着在湖上漫步的一切。

  是生前无比的自由自在。

  直到前进的方向也变成了软绵绵的,但却是坚决的拒绝了我再向前的请求。

  “这就是边界了么?”我想起了刚刚的对话。

  魂魄移动不能超过一个范围,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难道就要被困在这里了么?”我一时犯了难。

  藉由着还未消散的新鲜感,我尝试着贴着“狱牢的墙壁”继续行进着。

  “像是一个圆......欸?”正当我根据周围芦苇确定“墙壁”的形状时。

  “这个方向的墙壁没有了?”我用双手向面前试探着。

  软绵绵的触感确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直指引着我的芦苇荡。

  一阵风吹来,芦苇们便化作一双双手向我脖颈袭来。

  我试图用手臂挡开,却已被穿身而过了。

  “是啊,都过去了。”

  我回身告别了张牙舞爪的芦苇,但没有停下后仰的身形。

  “!!!”身下突然产生了一种空洞感,面前的世界也急剧的远离,缩小,直到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种熟悉的阴暗。

  “吱呀~吱呀~~~”首先是一阵夹杂着马蹄撞击地面的车轮声传来。

  身下也变得结实了起来,并随着时间逐渐振动,一丝丝麻袋和木头的气味也随着上下的起伏汇入空气中。

  我似乎坐在了一辆马车里的货物上。

  “良?”我慢慢看着眼前浮现出的人,正捏着我的脚踝。

  我正要出声,一句句像是我刚刚说过的话却在脑海里慢慢浮现。

  “当时,便是他给我换的......”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爹爹也送了我一双鞋。”

  “......”

  “我要换了。”良说过的话也逐渐清晰起来。

  “你自己有手有脚,为何还要我帮你换?”

  “......”

  我想起来了,这是良给我换鞋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这么真实?就像回到了那个刹那。

  不对,我就在这里。

  一种粗糙的温热感从脚踝两侧传来,生出几分后悔的感觉。

  可是身体却被牢牢定格在这里。

  “这个感觉好奇怪啊。”我看着自己的蔓延至大腿的裸露肌肤,空气似乎也变得冰冷起来。

  不确定会不会激起一身寒颤。

  我的脚踝处却变得无比火热,持续灼烧着皮肤。

  便只能攥紧拳头,双臂努力撑着身体,向前微微俯身,紧盯着自己被刑具钳住的脚以缓解这种糟糕的感觉。

  由黑色布鞋映衬的白色褪去,麦色逐渐填满了绣花鞋。

  我却丝毫无法记起收到漂亮礼物的欣喜,只能震撼于如鞋上牡丹的水润触感。

  宛若黄粱一梦,也消泯了所有恩仇。

  幻想却在脚踝的一起一落的最后,转眼间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带上了仇人礼物的我与赠我礼物的仇人。

  “可是,他是杀死爹爹的仇人啊。”

  “可是,这不正是我所想要的么?”

  我脑海中的两种声音在剑影刀光中变得嘈杂起来。

  突然眼前一点白光膨胀开来,炸碎了良、炸碎了盐袋、炸碎的马车。

  连我和车中的点点日光也没能幸免。

  只剩下一双鞋。

  鞋是浅蓝色的,鞋头是尖尖的,两侧上绣着亮银色的牡丹,看起来精致而小巧,像是收紧羽翼的两只小青鸟。

  “是鞋呀。”我才想起不久前男子提到的,魂魄可以被收纳在物件里。

  刚刚只注意到了爹爹可能给良的荷包那里,却忘了自己也已经是魂魄的事。

  “那就请带上我吧。”我已分不清自己被归到何处,只能默默许愿。

  只是一瞬间,我便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水边,感受着这个软绵绵的世界。

  原先赤裸的脚上已被许愿时的鞋覆盖,宛若一体的存在于我身上,却没有影响原本的它被整齐的摆放在岸边。

  我却没法再离开它了。

  只能在它给我“牢狱”中待着,四周都是软绵绵的触感。

  正当我刚发现画地为牢的现实时,却看到了远处的一个人影一步步走到湖边,打量着湖面。

  笔挺的身姿、厚实的背影和手上数不清的罪孽。

  是良。

  良张望了一圈,大概是在找我,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现在的我已经如此狭小。

  我也没想到他可以这么快的找到这里来。

  “明明蠢得要死。”

  但凡他能有舌头十分之一机警,我都不会犹豫的割破他的喉咙。

  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这么笨都可以这样活在世上?

  我手中像是有一个旋转的风车,迷茫、遗憾、愤怒、不舍、和哀伤中就如扇叶般捉摸不定。

  “爹爹”我想起了交给了良的荷包。

  “爹爹!”我朝着良的方向大叫了起来,想把爹爹喊出来见面。

  没有反应。

  “是啊,四年了。”我呼出了一口气,连同所有力气都泻在了渐冷的地面上。

  可是,回身要走的良却像是被我叫住了一般,急忙朝着我这里跑来。

  我也用手抚停了手上风车。

  让那个名为愤怒的叶片离我近一些。

  “怒、哀、惧和恶都会消磨魂魄,甚至带给活人同样强烈的情绪。”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我不就是厉鬼么?”我望着被逐渐放大的良。

  “......”

  “继续赎罪吧,良。”似乎一切都变得有趣了起来。

  我开始兴奋的不能自已。

  直到我逐渐看清了向我跑来的,良的脸。

  伤疤挟持着棱角分明的脸面,萦绕着数不清的邪恶。

  如果非要看出些其他的什么,大概是其中若隐若现的蒙昧。

  突然间一股恐惧直上心头,我好想跑,我不想见他,我不知道他看到会怎么样,我也不想知道。

  我闭上了眼,拼命的向湖水中跑去,温柔的挤压感却迫使我睁开眼来面对自己的无用功。

  啪嗒--啪嗒---的声音无一不在提醒我和良的距离越来越近。

  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我决定再好好看他一次。

  然而,用余光瞥见的角度,已经是我回头的全力。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看着我放到湖边的那双鞋,一脸茫然。

  他就这样看着那双鞋,不知道在想什么。

  至少,他应该知道了他就是害死我全家的凶手。

  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让我有勇气再次转向他。

  他眼里的是?是遗憾么?是悔恨么?是困惑么?还是在可惜之前取悦他的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的看了会儿鞋子,跟着着我来时的脚印,走到水边愣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哈哈,大概是后者吧”我安慰自己道。

  我已不敢再想他离开那一刻的,我的期望和失望是什么。

  “良,你为什么不带走你送我的鞋子呀。。。为什么呀。。?”我自顾自的嘀咕着。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足够让人疯狂,不,是让厉鬼疯狂。

  好无聊啊。

  我望向湖面。

  没有人,只有身边芦苇随风摇荡的声音。

  水波上下攒动着,反射出的夕阳在暗淡下来后慢慢晕出点点火红。

  我才发觉我已经没有好好认识这个世界了。

  上一次大概还是七年前吧,那时候地上还能长出来庄稼,路边的杂草也还多些。

  在跟爹爹着收小麦的傍晚,我总爱坐在田垄上看着那些金色的小麦。

  阳光此时也没有中午那么毒辣,暖洋洋的。

  我总不自觉的会打瞌睡,爹爹也总会在回家时轻拍我的肩膀把我叫醒,笑话我是一个小懒猫。

  我这么想着,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想睡却完全睡不过去,但也足够庆幸可以打发些时光。

  我没想好接下来会怎么办。

  一直被困在这里么?

  被别人拣去?

  还是等良回来?

  他会回来么?

  会把我带走么?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能决定什么,或许会像那人说的疯掉。

  疯掉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这么想着。

  突然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了很多。

  是一个小姑娘,大概是幼学之年的样子,气质与琼华有些相似,像是富贵人家长大的。

  但就脸上泛着的活泼劲来看,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小崽子。

  在我察觉到她的那一刻,便已经站在我旁边。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有人靠近?

  正当我这么想着,眼前的小姑娘似乎确认了什么似的,捡起眼前的鞋子伴着泥泞的脚步声往岸边走去。

  没想到何去何从的答案来的这么突然。

  芦苇的影子开始化进阳光里,变得依稀可见。

  我被拖曳着看到岸边站着一位略显焦急的女子。

  小姑娘似乎回应着什么,向着那女子跑去。

  “叔母!你看!一双鞋!”小姑娘兴奋着说道。

  女子似乎又回应了些什么,直到靠近时我才隐约的听到“叔父要着急了”。

  确实也快到了宵禁的时间了。

  小姑娘便在后面跟着眼前的女子,像是往家里走去。

  在回家的路上女子和小姑娘也并没有说话。

  女子的脸上透露出一副疲于应付小孩子的样子。

  应该是小姑娘平时就不安生。

  小姑娘倒是挺开心的,一只手拿着一只鞋安静跟在女子后面,没过多久便抵达了住处,应该是附近最靠近河岸的房子了。

  回家的时候这个小丫头倒是有些出人意料的听话呢。

  小丫头的住处在繁华的洛阳城中并不显眼,但比城外的茅屋也算得上是富丽堂皇了。

  不知不觉间,小丫头已经到了一个成年男子面前。

  没等男子说话,小丫头便先开口了。

  “叔父,你看爹爹送我的鞋子”

  “丫头又去看爹爹了么?”

  “嗯嗯,叔父你看,这双鞋上的小花,好好看呀。”

  “真漂亮呀,是你爹爹专门给你挑的嘛”

  小孩子继续把玩着那双鞋。

  “爹爹好爱我”

  小丫头应着,被哄的开心的不行。

  “乖,跟叔父好好说说爹爹怎么给你的?”

  ......

  无聊,我听着屋子里哄小孩的话语。

  我不知道为什么能有被这种话哄的这么开心的小丫头。

  明明是已经明显被穿过的鞋子,却可以像是发现宝贝了一样开心。

  尽管我穿它走路时也尽量避免与地面过多摩擦,但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也无法保全。

  还说是爹爹送她的,哪有什么爹爹。

  眼前的男子却一唱一和的应着,怕是爹爹早就没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别人害的。

  天真,单纯,我却对这些美好的词语早就没有了一丝好感。

  “像她这样能为爹爹报仇么?”

  “像我这样也没能报了仇。”我突然想到了这千里的行程,也只得自嘲着自问自答,无力感又爬满了全身。

  我本来以为良可以带走我的,这样我就和这个小丫头不一样了。

  不对,我和她本身就不一样,我早就没有了......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可我也只比她大几岁呀,”

  “良。”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小丫头的笑声戛然而止了。

  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停了?

  “怎么了?萍儿?“男子似乎像我一般疑惑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叔父,我好难过。”

  眼前这个叫萍儿的小姑娘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

  该不会是,因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