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怕-《长夜寄》

  暮色渐深时,鸽子桥小院里飘起饭菜的香气。

  宋周氏将最后一碟炒菘菜端上桌,脸上带着些即将归家的喜悦,对白未晞道:“明儿个一早,我和瑞哥儿要回村里一趟,他堂弟成亲,约莫得一两日才回来。吃食都备好在灶房了,你们自己热热便好。”

  “好。”白未晞点头。

  “咦?乘雾道长还不回来?这倒是稀奇。” 宋周氏一边盛饭,一边纳罕道。毕竟,对于这位老道而言,饭点准时就会出现。

  正在摆碗筷的宋瑞闻言,也抬头看了看空着的座位,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是啊,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影。道长他……神思时有不属,会不会是……疯病又犯了,在外头走失了?这天都要黑了,可别出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一旁安静坐着的白未晞便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无波:

  “不会。他手上有钱了。应该去玩了。”

  此言一出,宋周氏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忍不住失笑摇头:“这……倒像是道长会做出来的事。” 宋瑞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是自己多虑了。

  蜷在桌脚软垫上的小狐狸闻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哼,肯定是拿着银子找酒肉快活去了!”

  果然,直到夜色深沉,众人都已洗漱准备歇下时,院门外才传来一阵略显虚浮、却透着心满意足的脚步声。

  乘雾老道推门进来,脸上泛着酒足饭饱后的红光,道袍上似乎还沾着点烧鹅的油渍,见到院里还有人,嘿嘿一笑,也不多言,便晃悠着回了自己那间厢房。

  第二天一早,他便在前院石桌上铺开了摊子,招呼白未晞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所谓的“上乘之物”。

  几刀颜色深浅不一、边缘毛糙的黄表纸,一块用了一半、品相普通的朱砂块,几管寻常毛笔,一方石砚,还有一小坛闻着就知是市面上最寻常的烟墨。

  “来来来,女娃娃,瞧瞧老夫给你置办的好东西!” 乘雾老道拍着那摞黄表纸,语气颇为自得,“这可都是老夫精挑细选,最适合初学上手的!”

  一直趴在窗台上冷眼旁观的小狐狸,在他解开包袱的那一刻就轻盈地跳下窗台,踱到石桌边,鼻尖凑近那些物件仔细嗅了嗅。

  随即,它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抬起头,“拿那么多钱,就弄了这些破烂儿回来?!”

  “还有!”小狐狸终于忍不住了,冲着白未晞出声道:“你还真学这个啊!”

  “疯病会传染是不是?!一个僵尸,学道家炼神术还不够,现在居然要开始画符了?!”

  它猛地转向乘雾老道,厉声喝道:“老牛鼻子!你想弄死她就明说!那炼神术没让她走火入魔是她运气好!现在又来画符?你当她是什么?万年不遇的道胎仙骨吗?!”

  它用爪子狠狠一拍桌子,“这些东西相冲相克,是刻在根子里的!你让她引动天地灵气画符?就不怕符没画成,先引动她体内的阴煞之气反噬,把她自个儿给点着了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面对小狐狸的责问,乘雾老道脸上的惫懒神色收敛了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先瞥了一眼沉默的白未晞,见她依旧平静,才咂了咂嘴,对着小狐狸慢悠悠地说道:

  “你个小狐狸,咋咋呼呼,懂个什么?谁规定了这条路就只能人走?”

  他指了指白未晞,又指了指自己,“老夫教她,自然有老夫的道理。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探究,像是在对小狐狸说,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观察:“寻常尸魅,怨煞缠身,阴阳相见如沸油滴水,顷刻不容。但她……不同。”

  “老夫观察她许久,” 乘雾的目光落在白未晞身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她灵台一片‘空无’,非是死寂,而是‘清净’。忘却前尘,竟连那怨毒执念也一并涤荡。”

  “其阴煞之力精纯至极,反倒呈现出一种……‘惰性’。如同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自成天地,不易被外界的正阳之气轻易引动、点燃。”

  “再者,她悟道的方式,非依凭气血情感,而是直接观想‘规则’本身。习剑,体悟的是轨迹形态之理。炼神,凝聚的是近乎‘晶体’的灵识。道法自然,本质亦是规则。她跳过了皮囊感官的迷障,直指本源……这或许,正是她能触碰、甚至拥有这些力量的关键。”

  此时,白未晞的目光也从那些粗糙的符纸上抬起,声音清泠地开口,印证了老道的部分猜测:“灵气,阴煞,皆是‘力’。既能冲突,亦可……流转。”

  她微微抬手,指尖并无光华,但周遭的空气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一种极淡的、既非纯阳也非至阴的波动一闪而逝,仿佛她只是在重新“排列”某种看不见的脉络。

  “炼神,是学会‘看’清它们。画符,” 她看向乘雾,“是学习引导它们的‘轨迹’。”

  小狐狸被这一人一僵尸的言论弄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常识受到了颠覆,它喃喃道:“疯了……真的都疯了……”

  乘雾老道嘿嘿一笑,对白未晞的领悟力似乎颇为满意,但随即那点笑意又沉淀下去,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分少见的郑重,他看着白未晞,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风险自然有,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女娃娃,你,可会害怕?”

  这话问得突然,连一旁生闷气的小狐狸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看向白未晞。

  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白未晞沉默了片刻,深黑的眼眸里依旧无波无澜,然后,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怕。”

  一个字,清晰,平静,却让乘雾老道和小狐狸同时愣住了。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从这个总是疏离而强大的存在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承认。

  老道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小狐狸更是忘了生气,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

  白未晞并未觉得自己的话有何惊人,她看着桌上那粗糙的符纸,继续用她那特有的、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怕,是有的。”

  她抬起眼,目光依次扫过惊愕的一人一狐,那目光里没有退缩,反而是一种因透彻而显得更加纯粹的坚定。

  “但想做,想学。”

  她眉眼清淡,继续说道:“就做了。”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利弊权衡,只是最本源的意愿驱动。承认恐惧,却不被恐惧束缚。

  乘雾老道怔怔地看着她,半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复杂的、带着点唏嘘又似赞叹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喃喃低语:“好一个‘就做了’……” 不知是在叹她的无畏,还是赞她的纯粹。

  小狐狸也沉默下来,目光复杂。

  “好了,废话少说,” 乘雾老道像是甩开了什么思绪,重新拿起那支普通的毛笔,敲了敲砚台,“看好了,这第一笔,需如云出岫,自然而发……”

  白未晞不再多言,执起笔,深黑的眼眸专注地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开始跟随老道的指引,勾勒那玄妙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