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一路西行》

  愆晴和气温的持续攀升,致使山城的上空弥漫着浓厚的氤氲,轭束了日军轰炸机疯狂的脚步,迫使其暂停了对山城的无差别轰炸。没有刺耳的防空警报,人们相继走出湿闷的防空洞,寻找熟悉又陌生的家。衰败的街道两旁,精明的商家简单地整理了凌乱的路面,将在大轰炸中幸存的商品摆在籧篨上售卖。

  损毁的建筑只剩高墙惸然地耸立,突显出沧桑;破砖烂瓦悲哀地横陈在倒塌的建筑物四周和残缺的道路上,显出痛苦和无奈。它们好像炸弹落地前急于躲避却行动不便的裹脚老太太,又像是惊恐地看着***落到身上却无能为力的捆绑房,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没有逃跑的能力。政府的几名工作人员提着石灰,拿着刷子,在幸免于难的墙壁上写下“愈炸愈强”“炸不垮的城市”和“在废墟中挺直脊梁”等积极向上的标语;这些工整规范的文字,昂首挺胸,对日军战机传递出揶揄!

  卷起衣袖的景腾,带领山城中学的十几名学生加入重建房屋的队伍,和泥、搬砖、抛瓦,给修缮房子的乡民当下手……

  不论淳朴的乡民还是沉稳的景腾,又或是稚气未脱的学生,都忙得不亦乐乎,不因敌机还会前来因噎废食、对经过修补依然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不管不顾;他们明白,生活再怎么艰难,总得想办法继续下去。要将乐观的精神面貌传染给身边的人,给大家以鼓励,同心携手,勇敢地面对困苦的生活。

  应曜抛瓦给屋顶的老乡,不时看一眼文静地站在泥堆旁的姚瑶;这位兴隆百货的富家女为了能和景腾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整天扎在男人堆里,没一点儿大小姐的娇气和华贵。

  “景腾哥,你力气大,帮忙挑几担水来。”应曜脑筋一转,牵起了红线。景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的确需要加水的泥浆,放下铁锨,拿起泥堆旁的扁担,铁钩勾住水桶的把手,放在了肩膀上,沿台阶走向水塘。应曜朝姚瑶咳嗽了一声。姚瑶抬起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望向了应曜;应曜走到她的跟前,拿起水瓢塞到了她的手里,施了个随景腾去的眼神。姚瑶注视着景腾的背影,疐后跋前;应曜再一次的鼓励,她终于迈动小巧、轻柔的步伐,跟在了他的身后。

  山城独特的地质结构,决定了其特殊的地貌。出行的路,多为陡峭险峻的山路;人工镌磨的台阶算不上平整,却减少了因光滑造成的意外伤害——有些路的一侧可是万丈深渊。

  连日的阴雨,将直径六七十米的弹坑注满了水,形成了一个溜圆的池塘;几名顽童站在池塘的边缘,在水中安置网罭,期待着不请自来的鱼虾鳖蚌。在山城通常被用作捕鸟的网罭在大自然的恩泽下,回归了捕鱼的本性。

  “这儿怎么会有鱼呢?”

  “不是有会飞的鱼吗?它们知道这儿有个池塘,于是从别的地方飞来了。”

  景腾依旧望向孩童,对姚瑶的话不置可否;过了片刻,他将水桶落入池塘,提出水来。姚瑶走到盛有大半桶水的水桶前,准备舀水添满水桶,迟疑了一下停住了——台阶陡峭,她得替景腾减少负累。景腾洞察了姚瑶的心思,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思绪如烟;尽管他一直坚定地拒绝姚瑶,却也时常被她的执念感动。他无法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会飞的鱼,或许会飞的鱼对他和姚瑶都代表着一切皆有可能的美好心愿。

  陈夫人一直尽心竭力地促成景腾和姚瑶的亲事,像长辈对自家的孩子。陈灏忙于蘼盬,只有从第九战区打来电话和景腾讨论一些公事才偶尔提及一下吴家这位痴情的小姐。陈灏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不像他的夫人那么坚决,因为他是景腾的伯乐、老师,深知景腾的秉性——感恩于钧座的宽容大度,景腾无时不将在山城的日子当成顾愆的闭关修炼,这使得他的压力很大;因此在爱将的儿女私情上,他不会给他施加多少的压力。顺其自然,是对待很多事情最好的办法。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黑暗包裹了人们忙碌着重建家园的邋遢仪容,也包裹了城市因炮火的施虐而破败不堪的嵺愀。

  在翻新好的房子流淌出炊烟前,学生们拿上衣服,亲切地和工友挥手告别,微笑着拒绝了他们的盛情挽留,拖着沾满泥巴和灰尘的躯体沿崎岖的山路去往学校。十几张痯痯的面容下,晶莹的眼睛依然明亮;他们谈笑风生地讨论着学过的题目,为自己认为对的答案争论。景腾和姚瑶静静地走在后面,听喜笑颜开的他们议论的话题;他们也像他们一样经过了少不更事的年龄,但他和她从他们的话语中,感觉年轻一些的他们似乎比那时的他和她思考的东西更多了一些。

  经过一家溢出诱人香味的小酒馆,景腾叫住了学生们,带他们进去,点了粘稠的绿豆粥和两份兔肉锅贴,付了款。

  “吃完抓紧回学校,洗洗,早点儿休息。”景腾交待学生们。

  “知道了。景腾哥,如果你和姚瑶姐不跟我们一块儿吃饭,那就快点儿走吧;你们在这儿,我们拘束得很。”应曜这样说的目的,是让景腾和姚瑶单独相处。

  “景腾哥,姚瑶姐,明天见。”学生们嬉皮笑脸地起哄,“总是让你们付钱,你们在这儿,我们都不好意思动筷子了。”

  景腾和姚瑶步入了泛起微风的夜。

  青春,犹如一片碧绿的叶子,成长的历程中,经历的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冰冻是它必须要承受的艰难困苦和甜蜜通达;在这个必须经历的过程中,有些叶子未及自然老去已因一些因素离开了母体,有些则学会了坚毅、豁达、勇敢和承担责任的担当,顽强地坚持到了最后。

  依仗父亲和祖父运镖积攒的家业,精于审时度势的吴振远在祖父故去、父亲老矣后收起了走镖的大旗,举家从燕京迁到了淞沪,做起了相当冷门的百货零售;凭借过人的胆识和灵活的头脑,他的兴隆百货陆续在淞沪的十几处人流密集之地开花结果。游刃有余于大淞沪商海的吴振远没有沉沦在自己缔造的辉煌商业奇迹中飘飘欲仙,沉醉不知归处,而是在淞沪刚散发出战争的硝烟味时,即通过张啸天在汇丰码头租了几条大船,将全部家当经水路运抵了地形险峻的山城;本想依托得天独厚的地势一劳永逸地享受太平,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军在接连攻克了中国内地的诸多战略要地后,想方设法地图谋其他方式攻陷地形复杂的重要边陲之城。日军大轰炸山城,吴振远万万没有料到。

  五十多岁的吴振远身躯凛凛,家有一正室和一房姨太太。正室蓝可心为他育有一子吴兆霖,二姨太姚晶晶为他生了个女儿,即随母姓的姚瑶。

  生存于狂轰滥炸下的阽危之域,能保全性命已经不错了,再精明的生意人,谁还有赚钱的兴致?吴振远没这个心思了。过惯了逍遥日子的蓝可心也不在意头顶几时落下炸弹,更不在意本就不擅长的生意是好是坏,依然和在淞沪时一样,每日和几个熟络的官太太、阔太太搓搓麻将,买买衣服。姚晶晶性格文静,不善交际,抚琴或做些针黹是她消磨时光的方法。

  前浪需要后浪推,江河湖海才会有涌动的激情——年轻气盛的吴兆霖没有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得过且过,而是将生意做到了人工开凿的山洞,坚持着因环境因素而岌岌可危的家族生意,同时为抗战捐出他努力的成果。

  如歌如泣的幽籥随风飘荡,意境优美。风飘荡是为了寻找归处,幽籥飘荡是为了自己的倩影得以宣扬;与其说姚瑶是沿着熟悉的路回到家,不如说是母亲轻奏的乐章为她寻觅了家的方向。

  “你进去吧,我回去了。”景腾说话时,夜空中的音符戛然而止。

  “洗了澡吃了饭再回吧。我替你做了衣服,你试试合不合适。”

  景腾迟疑了一下:“不用了,我……”

  “到家门口了,景长官不进来坐坐?”姚晶晶打开了门,严肃的声音和屋内的光亮一齐罩住了景腾和姚瑶。

  “阿姨,您还是叫我景腾吧。时间不早了,您早点儿休息。”景腾躲开了姚晶晶审视般的目光。

  “你还是称呼我为伯母吧。”姚晶晶面无表情地说。

  景腾一共见过姚晶晶五次,每一次见,他对她的尊敬和惧怕之心就越来越浓。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

  为了防止日军的轰炸机夜间突袭,山城人用黑布或黑纸严实地蒙住窗户,遮挡室内向外流窜的光亮——漆黑一片的地面,航空兵很难分辨哪里才是打击的目标。

  姚瑶沏来三杯茶,先给了母亲一杯,又递了一杯给景腾,自己端了一杯站在了母亲的身后;她轻轻地捏起杯盖,在杯口的边缘旋转,发出微弱的声响。

  “关于我女儿对你的一往情深,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姚晶晶开门见山、出乎景腾和姚瑶意料之外地说。

  “娘……”姚瑶合上了杯盖,紧张地欲言又止。

  景腾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茫然失措地答:“我有了喜欢的女子,我不能辜负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她不是不在了嘛。你和她之间,如果不在的那个人是你……请原谅我的直接,你是希望活着的她为你孤身一辈子,还是希望她愉快的嫁人生子?”

  景腾哆嗦了一下,心神不宁地答:“我希望她愉快的嫁人生子。”

  姚晶晶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景腾,说:“你能对你爱的人宽容,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和爱你的人宽容?”

  “因为我和她无怨无悔的爱过,因为爱是承诺,所以我不会改变。”

  “爱不是承诺,爱是你为你爱的人真真切切地做了什么。”

  “不管她在与不在,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记住她一辈子!”景腾的思绪渐渐迷离,回到了曾经和舒娅共度的时光。这是他的梦魇,也是他挥之不去的痛苦。

  “我的女儿没有看错人,你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世间有千万条路,我们却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哪怕你中途走了别的路,它依然是上苍为你安排好的那条路。苍茫的人生路,有些人走得不顺心,免不了会抱怨;抱怨命运的不公、命途的多舛和经历的黑暗。在这样的一个心力交瘁的过程中,任谁都会痛苦、迷茫、挣扎,甚至想一死了之,让自己彻底的解脱;解脱的永远解脱了,活着的,在承受不济、煎熬时,内心渐渐的强大,这时的他终于明白,自己往日所遭受的苦厄,竟然是上苍对自己的恩赐,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命运对自己最善意的安排。”

  景腾端起茶杯,将漂浮在水面的茶叶吹到一旁,呷了一口金黄的茶水,仔细地品味——景德镇官窑烧制的精美瓷器,盛着上好的大红袍。他觉得口中苦涩又带着淡淡清香的液体和衣锦褧衣的姚晶晶非常像——低调,却难掩气度非凡;外表简单,实则对生活水准要求极高。他第一次来姚家,不禁为这个依山而建的建筑中的摆设所震撼——衣柜为虫不蛀的香樟木,适合气候潮湿的山城;床的选料是纹理美观的榉木,床檐雕栏画栋,意境优美;梳妆台为质地温存的榆木,雕刻着几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最令他想不到的是屋顶的柁和檩,竟然是稀有的金丝楠木……

  “不管是之前的那个女子还是我们姚瑶,都是你今生必须要走的路。”姚晶晶看着景腾,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