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三章 进谏!逼宫!-《退位让贤》

  刹那间,现场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

  群臣面面相觑,似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今日乃祭祀圣人的庄严盛典,而非朝堂议政之时。

  有事要上奏,怎会选在此刻?

  如此迫不及待,非要扰乱祭典的肃穆气氛?

  莫非此事与祭祀本身息息相关?

  无需多言,众人心底已暗自揣测。

  此番异议,多半直指皇帝在祭祀中宣读的祷文内容。

  这绝非小事。

  皇帝的祷文方才已在祭典上当众宣读,此刻公然提出异议,其分量远超平日封驳圣旨百倍,足以震惊朝野!

  未等朱允熥开口,赵瑞已按捺不住,疾步上前,喝道:“祭圣之时,非比寻常。你有什么要奏的事,待祭典礼成后,再奏不迟!”

  那名官员却巍然不动,腰杆挺得笔直,拱手朗声道:“陛下,臣所奏之事,非重在此时说不可!”

  赵瑞怒不可遏,声如雷霆:“大胆!擅扰圣人祭典,尔欲何为?此何罪也?”

  官员面不改色,毫无退缩之意,复又高声道:“正因今日乃祭祀圣贤之大典,陛下所宣国策,将如惊雷掷地,传遍四海,关乎大明江山社稷与万民福祉,臣若缄默,实为不忠!”

  “你……你这狂徒,竟敢如此僭越!”赵瑞气得面色涨红,正欲呼唤侍卫上前拿人,却见朱允熥神色冷峻,缓缓抬手,示意他噤声。

  赵瑞心头一凛,忙将未出口的呵斥咽回腹中。

  朱允熥凝视那官员,目光如深潭,语气淡然道:“既如此,奏来。”

  那官员昂首而立,气势凛然,声如洪钟,响彻殿宇:“陛下,臣以为,陛下适才于祭祀祷文中言,‘圣人之道的精髓,在于天下为公’,此言有失偏颇!”

  “圣人之道,其核心乃‘礼’,礼者,天理之化身也。”

  “天地万物,皆受‘理’之统摄,人性本善,根源于天理之纯正。”

  “世间无一物能超脱人性之范畴,故无一理可逾越天道之疆界。”

  “凡物皆依礼而行,皆秉义而存。”

  “《易》有云:‘生生之谓易’,又言‘成之者性’。”

  “万物生发,皆蕴天理,皆载大道之义。”

  “人心若为私欲所蔽,则危如累卵;道心若依天理而行,则精妙通达。唯有摒弃私欲,天理方能澄明如镜。”

  “圣人毕生教诲,千言万语,归于一旨:存天理,灭人欲。”

  “此方为圣道之真谛!”

  官员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讲的却是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精义。

  言毕,全场再度陷入沉寂,唯有风过殿角的低吟,衬得气氛愈发凝重。

  朱允熥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群臣,又掠向周遭侍卫,旋即收回,朗声问道:“诸卿以为如何?还有何高见?不妨直言,与朕共论。”

  殿内依旧寂然无声,无一人敢于应答。

  群臣低首,似被无形的威压所慑。

  皇帝的意思,谁还不知道呢?

  更别说刚才的祷文中,说得明明白白。

  朱允熥的目光再次向下逡巡,忽而后退半步,垂于身侧的手指微微一颤。

  赵瑞心领神会,忙趋前一步,俯身靠近。

  朱允熥压低嗓音,细声道:“更换侍卫之事,你可曾遣人通禀贵妃娘娘了?”

  此言轻若游丝,除他二人之外,旁人绝对听不到。

  赵瑞闻言一怔,满心疑惑:这个时候,陛下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他目光微转,瞥见人群前列一些官员,个个依旧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宛若一尊尊铁铸雕像。

  一股莫名的寒意自心底升腾,一个平日不敢触及的念头如电光般闪过。

  霎时间,他额角冷汗如雨,密密匝匝,浸透衣襟。

  赵瑞强自镇定,抬袖拭去汗珠,以几不可闻的颤音回道:“陛下,奴婢已遣心腹之人前往禀告贵妃,算来早已该到。”

  朱允熥目光一沉,反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朕的祷文都念完了,侍卫至今未换?”

  赵瑞心如擂鼓,惶恐更甚,偷眼环顾左右侍卫,又一次抬袖拭汗,低声道:“这……奴婢确实不知。”

  朱允熥神色微凝,目光沉静如渊,复又低声问道:“电报机可确保无碍?”

  赵瑞忙躬身应道:“陛下尽可放心!文庙电报机的安置与线路架设,皆由奴婢亲自督办。”

  “为防万一之失,奴婢特意安排了五台电报机,各自接连五条独立线路,断无纰漏之虞。”

  朱允熥闻言,紧绷的面容稍缓,长舒一口气,语气里透出一丝释然:“如此甚好。”

  赵瑞试探着进言:“陛下,可需奴婢传令侍卫,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拿下?”

  朱允熥轻轻摆手,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不必。况且,此刻你便是想擒他,怕也未必能成。”

  赵瑞方才尚存的一丝侥幸,霎时烟消云散,面色陡变,结结巴巴道:“陛……陛下……”

  他猛然忆起一事,忙又补道:“陛下请宽心,近身护卫二十人,皆为天枢司精挑细选之忠士,并未换成外人,他们都对陛下赤胆忠心,绝无半点差池。”

  朱允熥微微颔首,淡然道:“朕知道了。”

  二人于台上低声交谈,语如细丝,旁人皆听不到内容。

  台下群臣中,忽又有一人昂然步出,拱手拜道:“陛下,臣亦以为,圣人之道当以‘存天理,灭人欲’为本,而非‘天下为公’之说!”

  “荒谬至极!”台下受邀参加祭祀的方孝孺再也按捺不住,霍然出列。

  作为新学的创立者,他岂能容忍此等言论动摇根基?

  “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听来振聋发聩,实则空洞无物,不过性理之虚谈!”

  “真学者,当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知行合一,脚踏实地,而非沉溺于玄虚之论,与现实脱节。”

  “况且,若细究其理,‘存天理’之说,终究脱不开‘天下为公’之精髓。”

  方孝孺侃侃而谈,言辞如刀,锋芒毕露,尽显新学宗师的风采。

  论道争锋,向来是他之所长。

  此刻他火力全开,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双方唇枪舌剑,恰如后世网络上的“辩经”之争,张说张有理,杨说杨不错,各执一词,旁征博引,誓要压倒对方。

  然此等争辩,从来不会有胜负之分,唯有一方倦怠,方才休止。

  至于谁胜谁负?

  至少在双方心中,绝无一人肯主动认输。

  正如后世网络上的网民争论,不过理念相左,多无关实际生活,尚且激烈,基本不会有人认错服输。

  何况今日之辩,关乎儒学根基,牵连天下大势,双方更无半步退让之可能。

  小说家笔下诸葛亮舌战群儒,谈笑间令对手哑口无言,不过是虚构的美谈。

  现实中,即便一方自知理屈,也会强词夺理,甚或胡搅蛮缠,断不会轻易认输。

  更有甚者,辩不过便“撒泼打滚”,理屈则转而谩骂,此类伎俩,亦是“论战”之道。

  有这些不要脸的手段“托底”,辩经是从来没有输赢胜负的!

  所谓的胜负,要等到一个能压制双方的“裁判”入场,一锤定音。

  否则,就永无休止了。

  一时间,双方你来我往,言辞交错,声震殿宇,唾星四溅。

  好好的祭祀盛典,竟被搅成了一场唇舌交锋的乱局。

  双方闹得越来越激烈,最后只差没有和泼妇骂街一般,各自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娘了。

  不过,实际上也相差无几。

  朱允熥静立台上,凝视下方纷争,却始终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这场风波。

  “够了!”蓦地,一声断喝如雷霆炸响,震得殿内回音不绝,场中重归寂然。

  王守廉猛然踏前一步,声如雷霆,震慑全场:“今日乃文庙祭祀圣人之盛典,岂容尔等如市井泼妇般争吵不休,成何体统?”

  他目光直刺方孝孺,言辞犀利:“方孝孺,你不过一介布衣,无官无爵,无品无级,焉有资格在此喧哗?”

  “朝廷命官向陛下进言,乃朝堂议政之正途。”

  “朝政之事,何时轮到你一介布衣在此指点江山,妄议国策?”

  “方孝孺,莫非连这起码的礼法规矩,你都不知道了吗?”

  方孝孺面色一僵,似被这话刺中要害,立时愣在原地。

  不得不说,方孝孺此人,某些时候确是固执如磐石,拘泥于心中那不可逾越的“礼制”。

  在他看来,非官员之身,便无权在朝堂议事时擅自开口,此乃铁律,断不可破。

  身为布衣,唯有在陛下垂询时,方可恭谨应对。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低头:“王大人所言有理,是方某僭越了。”

  “方某当谨守本分,缄默聆听。”

  言罢,他退后数步,垂首肃立,果真不再发一言。

  王守廉转而面向朱允熥,拱手拜道:“陛下,圣人之道何也?千古以降,文人学士早有定论。”

  “程朱理学,已将圣人之精髓阐述殆尽,堪称圭臬。”

  “陛下今日借祭圣之机,骤改祷文,臣恐此举将动摇天下士人之心,致使民心惶惶,社稷不稳。”

  “为大明江山永固,为天下苍生福祉,臣恳请陛下收回祭文,重塑新篇。”

  “当向四海昭告,圣人之道,乃‘存天理,灭人欲’。”

  “至于所谓‘天下为公’,实乃对圣道之曲解,纯属离经叛道之谬论,理应下旨严禁。”

  “凡日后再有宣扬此说者,当以惑众罪论处,以正视听,以肃纲常!”

  言毕,他双膝跪地,重重叩首,语气悲壮:“此乃臣肝脑涂地之忠言,拳拳报国之心,唯盼陛下采纳忠谏,远离谬论,莫为一时邪说所惑,则大明江山幸甚,天下黎民幸甚!”

  王守廉此言一出,群情激昂,下方的文官中登时有大半随之跪倒,齐声高呼:“恳请陛下纳忠谏,远邪说,莫为谬论所惑,江山幸甚,大明幸甚!”

  “恳请陛下纳忠谏,远邪说,莫为谬论所惑,江山幸甚,大明幸甚!”

  呼声此起彼伏,愈发高昂,宛如惊涛拍岸,在广场中回荡不绝。

  朱允熥端立高台,面无波澜,目光如寒冰般扫视下方。

  跪地请命的官员,约占参礼文臣的一半左右,余下站立之人,皆目瞪口呆,脸上满是惊愕与不可置信。

  至此,任谁都明了,今日之事,绝非小可。

  这么多人一齐进谏,肯定早有串谋。

  这般逼谏皇帝,该引来何等天威震怒呢?

  有胆怯者,已然吓得身如筛糠,瑟缩不安。

  “尔等……尔等这是何意?莫非欲行逼宫之举?”赵端猛然跨前,挡在朱允熥身前,声如怒雷斥责道。

  王守廉昂首而对,满面正气,毫无惧色:“自古武臣死于疆场,文臣死于直谏,臣等不过尽忠臣之本分罢了!”

  赵瑞呆立原地,目光定定地锁在王守廉身上,难以置信。

  眼前这人,前几日一直在他面前恭顺谦卑,言辞谨慎,如今却展露出如此惊人的胆魄,宛如换了个人。

  他心神微震,目光不自觉地扫向四周。

  近侧的二十余名护卫,皆是天枢司精锐,熟悉的面孔,常年寸步不离地护卫陛下周全。

  然而,更远处那些身影,是否仍是自己人,赵瑞却不敢断言。

  天枢司护卫众多,他也无法尽识每一个人。

  蓦地,赵瑞心头一寒,猛然忆起王守廉曾提议调派山东武丁轮换值守。

  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这一瞬,赵瑞如坠冰窟,寒意自脊背升腾,遍体生凉。

  皇帝陛下刚才问他更换侍卫的事,显然是早有察觉了。

  只是此际,赵瑞才彻底醒悟。

  身为皇帝近侍,他清楚自己毫无退路可言,仍坚定地横身挡在朱允熥身前,摆出誓死护主的姿态,目光如刀,紧盯着对面。

  “王守廉,你意欲何为?”正当双方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声怒喝骤然炸响,划破沉寂。

  山东巡抚李崇文昂然步出,须发贲张,指着王守廉厉声斥道:“你身为大明臣子,竟敢如此欺君罔上?”

  “今日乃文庙祭圣之盛典,圣人在上,你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吗?还有一丝为臣的忠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