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天赐良机!王道与霸道!-《退位让贤》

  朱橚亦是叹息,又状似担忧地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只是在下虽久居西域,然一路沿途所见,如今大明朝堂之上,新学势大,又有天子鼎力扶持,俨然已是正统。”

  “大人您这番肺腑之言,与在下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外人面前,还望大人慎言,明哲保身,切不可因一时意气,惹来祸端啊。”

  朱橚这番“劝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王守廉听他一说,非但没有半分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满腔的“忠臣烈胆”!

  他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须发戟张,恨声道:“天子是受了奸佞蒙蔽!我等身为大明食禄之臣,眼见大道将崩,岂能缄默不言,苟且偷生?!”

  “此前是苦于时机未到,有心无力!”

  “老夫早已定好了谋略,待到曲阜祭孔之日,定要联络朝中同道,于圣人牌位之前,向陛下死谏!”

  这真是天赐之机!

  朱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而先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

  “大人为匡扶圣道,竟有此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实乃国之骨鲠,天下读书人之楷模!在下肃然起敬!”

  他直起身,话锋一转,用一种谋士的口吻劝道:“只是,大人这有用之身,系天下正道之所望,岂能轻易枉死?”

  “依在下浅见,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谋定而后动,方能毕其功于一役啊。”

  王守廉摆了摆手,神情中带着一种久经压抑的决绝:“先生所言,老夫何尝不知?”

  “正因如此,老夫才一直隐忍至今。”

  “昔日那次科场舞弊案,本是扳倒方孝孺的天赐良机,谁知竟被他金蝉脱壳!”

  “朝廷召集大儒,筹备的新学正统之辩,最终也不了了之。”

  “自那之后,新学之说便如脱缰之马,再也无人能制,我等真正的圣人门徒,也只能暂且蛰伏,等待时机。”

  “如今,陛下亲临曲阜祭孔,这便是圣人赐予我等的最好时机!”

  “错过此番,悔之晚矣!”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不瞒先生,老夫已暗中联络了数位同道,皆是将这副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朝中忠良之臣。”

  “只待祭孔大典之日,便一同于圣人牌位前,向天子泣血死谏,誓要陛下罢黜新学,诛杀方孝孺!”

  朱橚垂眸,未立刻应声。

  他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电闪而过。

  王守廉这样做,已是将身家性命与整个保守派的未来,都押在了这场“死谏”之上。

  他将这等核心机密和盘托出,名为信任,实则……也是一种绑架!

  此刻若有半分迟疑,或是置身事外,顷刻间,自己这个“知情者”便会从“知音”,变为他不得不除之的“心腹大患”!

  官场博弈,既入局中,不为友,便是敌!

  他想做一个超然物外的“方外人”,已是不可能了。

  想通此节,朱橚不再犹豫。

  他猛地抬头,眼中同样燃起了熊熊烈火:“大人如此高义,曹某生平仅见。”

  “大人既然已经有了这番决心,那日上奏之时,自然是人数越多越好。”

  “曹某虽来自西域,可根却在大明。”

  “况且如今西域平定,别失八里从此归属大明,曹某亦不再是外邦之人,而是大明之臣民。”

  “为圣人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天下读书人共同之宏愿!”

  “大人既有此心,在下虽才疏学浅,亦愿追随大人身后,共赴此万死不辞之举!”

  王守廉眼中精光暴涨,激动得连连抚掌大笑:“好!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先生!”

  “有先生这等义士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旋即,他又神色一肃,沉声道:“不过,此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族灭人亡之祸。”

  “先生若有此意,便当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瞒你说,老夫已将后事尽数安排妥当了。”

  朱橚仰天大笑,笑声充满了豪迈与不羁:“大人放心!在下自安居西域后,迄今尚未娶妻生子,了无牵挂。”

  “此身早已许国,何谈家小?”

  “能为匡扶圣道而死,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他此刻说的,是他“曹神医”的身份。

  原来的周王,自然是有儿子的,而且还不止一个。

  只不过,自从他造反事败之后,他虽然逃走了,但家人可没法逃。

  他的儿子,都被圈禁起来了。

  此次若事成,救他们出囹圄易如反掌;若事败,想再多亦是无益。

  王守廉被他这番豪情所染,亦是大笑不已。

  朱橚垂下眼帘,掩去那一闪而逝的、炽热如岩浆的野心。

  在他心中,早已不是什么“死谏”的悲壮,而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朱允熥身死,朝野震动。

  而他,朱橚,将踏着这群腐儒的尸骨与理想,在万众拥戴之下,名正言顺的登上大宝!

  二人既已结为同盟,王守廉便再无保留,将朱橚引为心腹,压低了声音,将他谋划的细节和盘托出。

  按其计划,便是要在天子祭孔之时,先由一名御史于圣人牌位前泣血哭诉,而后群臣景从,一同上奏,以天下大义逼迫皇帝当场下旨。

  “先生非我中原官场之人,有些话,与自己人说不得,与先生说,老夫反倒放心。”王守廉坦诚道。

  他深知大明官场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的盟友,或许便是明日的叛徒。

  而朱橚这“外域来客”的身份,反而成了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毕竟,他没有中原官场的关系,也没有亲戚朋友。

  光凭这两点,就能让人放心不少。

  如若不然,以王守廉为官的谨慎,是绝不会轻易与朱橚说的。

  真要说的话,也得试探再三,反复确认,才会慢慢交底。

  官场上,凡是行事不谨慎的人,都走不太久。

  王守廉能当到巡按,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朱橚静静听完,先是赞道:“大人深谋远虑,此计以天下大义为旗,以圣人庙堂为台,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随即,他眉头微蹙,“只是,当今天子心志之坚,远超常人。”

  “他虽未明言支持新学,实际上的态度,却是路人皆知。”

  “仅凭我等文臣泣血死谏,怕是还不足以令其改弦更张。”

  王守廉长叹一声:“先生所虑,老夫何尝不知?”

  “只不过,自古‘武死战,文死谏’,成与不成,不过是尽我等为臣本分,听天命罢了。”

  朱橚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方道:“此事若能得李抚台襄助,声势必将更为浩大。不知大人……”

  “李崇文?”王守廉仿佛听到了什么秽物一般,愤然打断,“他不过一趋炎附势之辈!”

  “满眼皆是经济钱财,何曾将圣人教诲放在心上?”

  “自他上任巡抚,从不谈道德文章,只谈经济,建了多少工厂,修了多少路桥,增加了多少财政税赋等等。”

  “他都掉到钱眼子里了。”

  “对下属官僚的考核,也不是看其道德人品,而是看其治内的地区经济发展如何,财税收入多少。”

  “只要经济搞得好,财政收入提高得多,他便大力表扬。”

  “甚至对这些官员的贪墨行为,都睁只眼闭只眼。”

  “说是宁要贪点钱的能臣干吏,也不要一昧孤芳自傲,却无办事能力的清官。”

  “还说只要贪得不是太过分,就不必深究了。”

  “尽是歪理邪说。”

  “可惜老夫现在还没有抓到他贪墨的证据,要不然,老夫早就上本参他了。”

  “但无论如何,此等小人,老夫耻与为伍!”

  “此次若能功成,第一个便要奏请陛下,将其罢官免职!”

  “与他合作,万万不能!”

  “何况他也不会同意此事的,说不得转头就先向陛下告密,让我们的计划,功亏一篑了。”

  “这件事要做成,不仅不能找他,相反一定要瞒住他。”

  朱橚要的,正是他这句话。

  将李崇文抛出,不过是个引子。

  他等王守廉的怒气稍平,才缓缓摇头,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武将。”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王守廉心头。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呼吸都为之停滞,失声低吼:“不可!万万不可!先生疯了吗?”

  他压着嗓子,急促地说道:“我等文臣死谏,求的是清君侧,正朝纲!”

  “若动用刀兵,那便是谋逆!”

  “是乱臣贼子!”

  “虽万死亦不能赎罪!”

  “千秋万载之后,还会被后世唾骂。”

  “况且,如今的新军将领,皆出自军事学院,乃天子门生,他们对陛下忠心耿耿”

  “我等之言,岂会听从?”

  “我虽为山东巡按,却无调兵之权,山东驻军只听军务处号令,就是政务大臣亲至,他们也不会听令,何况我等?”

  “无陛下旨意,一兵一卒也调不动!”

  朱橚见他惊骇至此,却是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大人误会了。”

  “在下所言,并非是要行那谋朝篡位的‘兵谏’,而是要为我等的‘死谏’,加上一道万无一失的‘保险’。”

  他示意王守廉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分析道:“调动陛下亲手缔造的新军,自然是痴人说梦。”

  “但在下沿途所见,大明各省,除新军之外,尚有大量‘武丁’。”

  “他们多为旧军转制,归属地方衙门管辖,装备、战力虽远不及新军,却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其统属,正在巡抚、巡按的节制之下。”

  “为了是防止地方有变时,省衙能随时调动兵马平定。”

  “而不必苦于无兵权,调不动驻军而坐失先机,至使祸事扩大,一发不可收拾。”

  “大人调不动正规的新军,但调动一部分‘武丁’,想来却是不难。”

  他看着王守廉,眼中闪烁着危险而诱人的光芒:

  “我等并非要攻城略地,也不需要他们有多强的战力。”

  “只是要在陛下犹豫不决之时,于御前‘陈兵’,让他明白,天下人心,不仅在文,亦在武!”

  “届时,百官死谏于内,武丁陈兵于外,陛下纵是九天神龙,面对此等内外之势,也不得不……从我等之请!”

  王守廉没有立刻回答。

  他瘦长的手指,在梨花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声音在房间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似声声敲在人心上。

  显然,他正在犹豫不决的思索之中。

  朱橚亦不催促,只是端坐品茗,静待下文。

  半晌,王守廉才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缕疲惫与无奈:“先生此计,看似可行,实则是沙上筑塔,根基不稳啊。”

  他解释道:“我虽可名义上调动武丁,但按朝廷规制,须有巡抚李崇文一同署名行文,他断无可能同意。”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能绕过他,强行下令,那些将士就真会听从吗?”

  “我等文臣之权,皆来自于朝廷法度,而非是那些将士内心中真的服我,从我,愿意追随我。”

  “这等兵权,与将领掌兵截然不同。乃是‘虚权’。”

  “凭此‘虚权’,让他们依章办事尚可。”

  “但要让他们随我等行此非常之事,便是让他们拿身家性命去赌!”

  “彼辈皆是粗鄙武夫,只知忠于天子,听从朝廷号令,不明圣人大道,更不知新学之祸,岂会为我等火中取栗?”

  “届时陛下只需一道圣旨,他们便会立刻临阵倒戈,将我等绑缚御前!”

  “此事,断不可行!”

  王守廉对此有着极为清醒的认知。

  真正领兵的武将,整日和将士们在一起,称兄道弟,那些大头兵,为了兄弟义气,就算没有朝廷的指示,也会听从他们的命令,主动追随武将。

  故而,武将的兵权,是实打实的兵权。

  文官的兵权,就是全靠朝廷的名义,靠规章制度。

  没有了大义名分,军中的将士,只会当他们是个屁了!

  根本不可能听他们的命令行事。

  这也是为了什么历朝历代,都“以文制武”的原因所在。

  王守廉身为巡按,很清楚这一点。

  朱橚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大人所虑,皆是常理。”

  “然则,驱人之道,有‘王道’,亦有‘霸道’。”

  “以官位号令,是为‘王道’;若此路不通,何不暂行‘霸道’?”

  王守廉一怔,愕然道:“此话怎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