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人尽皆知的“冤案”?-《退位让贤》

  一入山东地界,朱允熥便刻意放缓了銮驾的行程速度。

  此前从金陵前来,想的是尽快抵达灾区,救灾如救火。

  如今离开重灾之地,心态自是不一样。

  山东虽同样遭了水患,但灾情却远不及河南那般酷烈。

  或许正因为如此,加之早已知晓圣驾将至,此地的赈灾事宜,办得比河南要井然有序太多。

  御驾所过之处,只见灾民安置点星罗棋布,却无半分流离失所的凄惶。

  一排排崭新的帐篷搭建得整整齐齐,炊烟袅袅处,是官府设立的粥棚,热气腾腾的食物正有序分发。

  营地间,有医官带着药箱往来巡诊,为病患诊治。

  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处专设的净水供给点,伴随着隆隆的轻响,蒸汽机正从深井中源源不断地抽出清水,一旁的大锅则用煤炭将水烧沸,待冷却后,再供灾民免费取用,保证每个灾民都有充足的热水供应,从根源上杜绝疫病的可能。

  让朱允熥龙心大悦的,是此地雷厉风行的“以工代赈”。

  放眼望去,真正坐在那里,等待救济的灾民,几乎都是老弱病孺。

  所有青壮年灾民,都被组织起来,投入到疏通河道、修补田埂等灾后重建的劳作之中。

  人人手中皆有活计,以自救代替了单纯的等待。

  更让他感到耳目一新的是,在那些劳作的队伍中,竟有不少妇女的身影。

  朱允熥心中了然,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都只是士绅富户人家的规矩。

  寻常百姓之家,女子下地劳作干活,或是靠缝补,纺纱赚钱,贴补家用,本是常态。

  不会真的就不“抛头露面”!

  只不过,由官府出面,如此大规模地组织妇女参与公共劳役,并发放酬劳,这在大明,确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对此,山东巡抚李崇文的说法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

  “与其坐等朝廷救济,不如发动万民自救。”

  “自陛下新政推行开始,进入工厂做工的女子,便不计其数。”

  “女子既能入工厂为女工,织布纺纱,亦能在此危难之际,尽其所能,共渡难关。”

  再者,官府雇佣灾民劳作,皆按日发放工钱,这本身便是最直接有效的赈灾款项。

  诚然,女子的体力稍逊,所领的活计较轻,工钱也略低于男子,但营中百姓对此并无半句怨言。

  毕竟在过往,女子即便外出做工,所得酬劳往往更为微薄。

  如今官府明码实价,以“生产自救”为名,借“救灾”的机会,给她们发放不菲的工钱,已是天大的恩遇。

  离开灾区之后,朱允熥的巡幸队伍再度放缓了脚步。

  得了这份清闲,一直随驾的徐妙锦更生出了几分游心,时常念叨着想效仿民间故事,要再去体验一番“微服出巡”的滋味。

  朱允熥起初并未应允,直至銮驾行抵兖州府单县。

  这里正是那拦路女子席照雪的故乡。

  见下榻的官驿紧邻着城郭,朱允熥心中亦有所动,也想亲眼看看此地的风貌,这才同意了徐妙锦的请求,命人稍作准备,趁着歇息的间隙,换上便装,出去游玩。

  他们这一路所走的,是朱允熥掌政后修建的遍布全国的“国道”。

  这些新国道,建造标准极高,其最独到之处,便在于其路径的规划。

  它摒弃了传统官道逢城必入的旧例,而是巧妙地绕着城郭边缘穿行。

  长途过境的商旅车马,可沿主路畅行,不必再陷入城中熙攘的人流车海,大大提升了通行效率;而需要入城的,只需在城畔的岔路口折转而入,亦是十分便捷。

  后世的高速公路和国道,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设计。

  后世修建国道,高速公路,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设计思路。

  没有将国道和高速公路去直通市中心的道理。

  除非是已经到了这条国道或高速公路的尽头。

  当然,城市是会不断向外扩张的。

  随着城市的扩张,原本在城市边缘的国道和高速公路慢慢就变成了“市中心”,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经过单县这条国道,便是如此。

  原本只是从单县的县城边上经过,但随着大明新政开启,商贸繁荣,单县城市规模扩张,国道两旁同样变得十分繁华。

  不过,由于朱允熥制订的政策非常具有前瞻性,国道两旁十丈之内都禁止建房子,为以后的道路加宽,以及公路安全畅通留了充足的空间,故而,即便此刻国道两旁已是商贩云集、人声鼎沸,道路本身却依旧宽阔通畅,毫无阻滞之虞。

  “熥哥哥,快来,这里有耍猴把戏的,太好看了。”出了驿站,到了单县的大街上,徐妙锦一路蹦蹦跳跳,开心极了。

  她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活力四射,对什么都满满的好奇心。

  只不过,由于太跳脱,倒是惊得随行的天枢司护卫紧张无比,又不敢暴露身份,只得设法紧紧跟上。

  朱允熥挤过去一看,果然看到一名老人,带着一名年龄七、八岁的孙女,正指挥着一只猴子,做着各式各样滑稽搞笑的动作。

  那猴子身段灵活,翻上跃下,不时又向众人挤眉弄眼,作揖做礼,引得围观人群哈哈大笑。

  老者高高拱手,向四周人群见礼,口中大声道:“走南方,闯北方,讲天下事,吃百家饭,小老儿今日便给各位唱一段快板,演一出悲欢离合,各位路过的老爷,公子,贵妇,小姐,有钱的捧一个钱场,没钱的捧一个人场,小老儿先谢过了!”

  说毕,又是深深一揖。

  身后,那七、八岁的小女孩同样打揖作礼,随后不断凌空翻筋斗,那小猴子也跟着蹿下跳上,与小女孩一起动作。

  周围人群顿时一阵阵轰然叫好,拍手声不绝于耳。

  老者行礼完毕,接着便清了清嗓子,拿起一对快板,唱道:

  “诸位看官听我言,鼓儿咚咚打得欢,

  今日唱段奇闻事,听完包你叹连连。”

  他先起了一个头儿,身后的小女孩立时敲起了锣鼓,猴子则不断的上窜下跳,挤眉弄眼,配合着老者的快板演唱。

  一通鼓毕,老者才开始唱起正文:

  “山东有个穷苦家,姐弟二人命如麻,

  弟弟二十刚弱冠,婚约早已定人家。

  谁知世道风气变,媒婆嘴里生祸端,

  女方开口要聘礼,八十八两不能少。

  弟弟心里似刀绞,积蓄早已送光了,

  礼物银钱全给她,换来一句‘不算数’。

  姑娘怀了几月胎,却非弟弟种出来,

  转身搂着别的汉,两人暗地耍轻佻。

  弟弟气得脑门炸,冲上前去讨说法,

  怎奈汉子人高大,拳脚齐飞把他打。

  回家卧病半个月,不曾踏出家门槛,

  忽听差役如狼虎,抓人下狱真可怕。

  原来那汉没几日,撒手归西命归天,

  官府定罪如闪电,说是弟弟下毒丸。

  堂上刑杖啪啪响,屈打成招冤难翻,

  死罪一判催命符,姐哭声声天地寒。

  告到府衙盼青天,初时还说有疑端,

  忽然换了新官吏,翻脸比书翻得快。

  上下勾连护乌纱,谁管百姓泪如麻?

  邻里作证都不采,反逼改口编假话。

  姐拿病历铁证来,五十里外怎往返?

  官爷摇头不理睬,反说证据铁一般。

  再往省衙告冤屈,开头笑脸话中甜,

  几日之后风云变,翻口一声没冤案!

  家财散尽人憔悴,跪到御前拦圣驾,

  天子降旨发原籍,重审此案快如飞。

  可叹官官皆一气,暗地仍要陷无辜,

  翻来覆去审此案,结果还是不伸冤!”

  老者唱到这里,快板猛地一停,身后一直做着各种动作的小女孩和猴子也皆齐齐立住不动。

  半晌后,才复又唱结尾道:“

  诸位看官听明白,这桩公案笑开怀:

  有人生死悬一线,有人乌纱保将来。

  纵有圣旨天子令,贪官照样敢胡来!

  世间要问哪般黑?人心黑处最悲哀!”

  声音落下,小女孩与猴子亦齐齐向周围众人行礼。

  “好!”

  “好!”

  “唱得好!”

  “好活,当赏!”

  周围人群皆发出一阵阵叫好之声。

  小女孩与猴子便各端了一个盘子,向着围观的人群走来,一路点头哈腰行礼,众人皆掷钱放入那盘中。

  这一场连耍带唱的“演说”,倒是收获了不少的赏钱。

  也有人大声问道:“你们可真是好胆子啊,要知道咱们这儿就是单县的地界,你们爷孙俩,敢这般编排,就不怕单县的老爷们,拿你们开刀吗?”

  那老头尚未回话,周围便有人高喊着回复道:“怕那些个鸟官作甚?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这世间真没了公道。”

  “就是!”有人接着响应道:“眼下皇帝陛下正在北巡,听说昨日已经到了单县,就下塌在县城外新建的驿站里,我就不信,单县的官员,敢在这个时候,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惹事生非。”

  “对,实在不行,咱们一起去皇帝陛下的御前告御状。”有人嚷嚷着说道。

  “这可不兴乱说。”有人提醒道:“皇帝下塌的驿站,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天枢司的护卫。山东官府衙门更是派出了大量的人马,那一带周围的街道上,原本的店主,都换上了衙门的差役和官兵,你们去告御状,恐怕连皇帝陛下的面儿都见不到,就被差役给抓了。”

  “唉,这倒也是。”有人叹息道:“那位席姑娘,不是去御前拦驾喊冤,结果又如何呢?”

  “自古‘官官相护’,黑啊!咱们小老百姓,也只能是这样了。尽量别沾上官司,别惹上是非。”有人不断摇头道。

  有人反驳道:“这可不是你说不沾惹就能不沾惹的?那席家的席云琅,又惹了谁呢?好端端的一桩婚事,结果搞得自己身陷大狱,眼看着就要没命了。”

  “那又能如何呢?咱们老百姓,也只能跟着喊几声冤,终究不能给席家的人翻案。”有人满脸无奈的说道。

  众人议论纷纷,朱允熥和徐妙锦皆听得分明。

  朱允熥便问其中一名汉子道:“你们刚才所说的,可是席照雪弟弟席云琅杀人一案?”

  那汉子上下打量了朱允熥一眼,道:“听你这口音,是从外地来吧?我们说的,正是这个案子。”

  “刚才这老头唱的快板,也是此案。”

  朱允熥笑问道:“你们是席家的什么人,就这么了解此案吗?”

  汉子笑道:“我与那席家非亲非友,从来素不相识。”

  “只是此案在山东一带,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尤其是那席照雪为弟伸冤,远赴千里之外,拦御驾喊冤之后,更是传得人尽皆知。”

  “别说是我们单县本县人,便是整个兖州府,甚至大半个山东,都快传遍了。”

  朱允熥又追问道:“你们怎么就知道那席云琅是被冤枉的呢?”

  汉子冷笑道:“这天下事,公道自在人心。”

  “俺与那席家人,虽然素不相识,可也是席县本县人氏。”

  “席家有左邻右舍,大家都是知道这事的,消息自然也会传到外面来。”

  “当时的席云琅挨了毒打,躺在家里下不了床,此事席家附近的乡里乡亲皆可做证,敢问他又如何跑到几十里外去杀人害命?”

  “这单县上下,谁不知道席云琅杀人一案是冤枉的?”

  “也就是官府里的老爷,偏要睁着眼睛办瞎案,胡来乱判,硬说是席云琅杀人。”

  “咱们单县上下的老百姓,谁不替席云琅喊冤。”

  “他是真冤啊,比窦娥还冤。”

  “好端端想娶一门亲,结果遇到了潭女那没良心的货,不仅索要高额彩礼,还怀了别人的种,又污陷他杀人。”

  “可怜他一个老实本分人,却落得这般下场。”

  “咱们合县百姓,都知道他是冤枉的。”

  “唯独县衙里的官老爷,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当看不到,听不见,硬要给他定罪,又有什么办法呢?”

  “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老百姓,也只能骂几句,发发牢骚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