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警匪联防-《民国江湖二十年》

  当天傍晚,陈处长就换了一身便装,径直去找江连横。

  彼时,江连横正在小西关纵横保险公司总号。

  江家的生意虽然还没复业,但江连横已在方言的安排下,逐一会见了各处柜上的经理,几番谈话过后,算是给大伙儿吃了一剂定心丸。

  陈处长本名陈奉璋,是奉天公署的实权大员,总理全省五十八县的警务工作。

  他在奉系集团这口大染缸里浸淫久了,虽不至于冰清玉洁,但为人还算正派,平日里跟江家的来往也不算多。

  此番登门,就显得多少有些唐突。

  江连横得知消息,也有点意外,立马叫方言端茶递水,随后关上房门,谢绝一切来访。

  双方落座,陈奉璋公事公办,三言两语就把张大帅的指示简略交代了一遍。

  江连横原本就盘算着大开杀戒、报仇雪耻,一听陈处长的话,那真是好风凭借力,正犯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可紧接着却又眼珠一转,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直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就是不肯轻易接下这份差事。

  “哎呀,陈处长,劳您屈尊过来一趟,又带着帅爷的命令,按理来说,我实在不该驳了您的面子……”

  他一边给陈处长点烟,一边低声下气地诉苦道:“可是,说破天来,我也就是个生意人,鬼子的势力那么大,我才有几斤几两,哪来的能耐跟他们硬碰硬,不是我跟您推脱,而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啊!”

  陈奉璋吸了两口烟,笑着说:“江老板不必过谦,你有多大份量,我还不知道么?这份差事,你要不应,还有谁能应承下来?总不能让我去找那些民团保甲,挨个谈话吧?”

  “陈处长公务繁忙,那倒也不太现实。”

  “这就对了,衙门现在要尽量避免跟鬼子正面冲突,以防授人以柄,商会和议会都是一帮软骨头,普通市民对鬼子又怕得厉害。这种时候,想要借用民间力量,非得帮会不可,既然谈到会党,江老板身在其位,就不该推辞敷衍。”

  “那是,那是……”

  江连横心里门清,这份差事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只想借着“哭穷”的作态,跟陈处长谈谈条件。

  “不过,陈处长有所不知,江某的妻眷还在南铁租界呢,您让我现在去跟鬼子唱反调,这这这……”

  “哦,敢情江老板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惭愧惭愧!”江连横低声赔笑道,“实不相瞒,发妻儿女,眼下都在南铁宾馆,要是不能确保他们的安全,我也实在放不开手脚,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奉璋点了点头。

  这是人之常情,的确不能过分苛责。

  假如自家妻眷落在鬼子手里,他恐怕也得掂量掂量。

  陈奉璋并不清楚江家跟鬼子有多大仇怨,只觉得如果不能确保江家妻眷的人身安全,搞不好会适得其反,要是江连横再被小东洋拉拢过去,那就彻底弄巧成拙了。

  好在,张大帅有言在先——各级衙门,军警宪兵,一律通行方便。

  陈奉璋心里有底,便直接了当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派人帮江老板把妻眷接回城里,确保途中万无一失。”

  “多谢陈处长的好意!”江连横忙说,“不过,我家前天晚上的事儿,您大概也都知道了,现在城里这么乱,那些二鬼子保不齐再来一次,您看我这情况……唉,陈处长,我太难了!”

  陈奉璋摆了摆手,说:“江老板不用担心,大帅已经下了命令,只要能尽力拖延鬼子的渗透,无论你做什么,衙门都会积极配合,我既然说能帮你把妻眷接回城里,就能确保你家大宅的安全。”

  “哎呀,那也太麻烦陈处长了吧?”

  “不麻烦,我可以抽调警力,单独编成一支巡逻队和便衣队,专门负责你家附近街区的治安工作,人员由我亲自挑选,绝不会玩忽职守,江老板尽可以放心就是了。”

  一听这话,江连横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表面却还故作为难,急忙推脱道:“这怎么能行,这不合适!衙门的官差,是咱奉天老百姓的官差,江某何德何能,担得起这般特殊照顾呀?”

  陈奉璋突然正色道:“江老板,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要是再推辞不应,那我就只能回帅府复命去了。”

  “不不不,陈处长误会了!”江连横忙说,“我没有推辞的意思,而是官差都是公家的人,您这么照顾我,我是怕城里风言风语,辱没了您的名声啊!”

  “哦,您是这么想的?”

  陈奉璋忽然起身,随即笑道:“江老板多虑了!小东洋用心险恶,国难当头,个人名声算得了什么?”

  说罢,迈步就奔房门走去。

  江连横见状,急忙起身随行,一边虚情挽留,一边招呼方言过来。

  方言早有准备,立马从抽屉里掏出信封,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一沓外币,快步走到东家身边。

  江连横接过信封,笑呵呵地说:“陈处长这趟来得匆忙,我也没什么准备,赶上快过年了,这点小意思,您请笑纳!”

  陈奉璋拽开房门,摆摆手说:“不必了。”

  “啧,给孩子的,拿着拿着,别撕巴了!”

  “江老板,我派人去接你家妻眷,帮忙看守你家大宅,图的不是你这点油水。”

  “我知道,我知道!”江连横听多了这些客套话,并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把信封往人兜里揣,“一码归一码,您是公办,但也不妨碍咱俩的私交,国法还容人情呢,您说是不是?鬼子现在这么狂,我还得受您的照应呢!”

  陈奉璋一把推开江连横的信封,坦诚道:“江老板,要是换作平常,这钱我也就收了,但是现在不一样,拿回去吧!”

  “陈处长的话,我听不懂了,这有什么不一样的,您拿着拿着!”

  “不了!江老板,我们两个,先是华人,然后才是其他,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说完,只丢下一句“留步”,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保险公司大楼……

  …………

  得到警务处长陈奉璋的安保承诺后,江连横立即着手准备带领胡小妍等人离开南铁宾馆。

  当晚,大家就将行李打点好,半梦半醒地睡了一夜。

  待到翌日清晨,衙门的便衣队前来接应,江连横等人早已在大厅整装待发。

  王正南也把媳妇儿程芳从小客栈接过来,准备跟随大伙儿一同返回城内。

  这是胡小妍下的命令,今后这段时间,江家全体成员都要留在城北大宅,以便随时待命。

  众人风风火火地把行李装进后备箱,女人和孩子也都各自落座,远天方才渐渐亮了起来。

  前来接应的便衣队长姓楚,模样三十出头,身板精壮,行事干练,一看就是衙门精挑细选出来的老柴。

  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他便凑到江连横身边,低声问:“江老板,人都到齐了么?差不多咱就先走吧!弟兄们虽然是便衣队,但平时也没少在街上露脸,要是让鬼子认出来了,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执,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江连横点了点头,说:“楚队长放心,咱们马上就走。”

  说着,却又转头看向南铁宾馆。

  一晃神的功夫,就见张正东从宾馆里快步走出来。

  江连横忙问:“咋回事儿,人怎么还没到?”

  张正东摇摇头道:“哥,薛掌柜那边刚才接电话了,说让咱们先回去,他们过后再说。”

  “她非得在租界待着干啥?”江连横有点不耐烦,作势朝宾馆走去,“我去给她打电话!”

  “哥,要不还是算了吧?”张正东连忙劝阻道,“昨天晚上,我就去找过她了,可薛掌柜现在谁也不见,我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还是康徵接的,估计老太太没了这事儿,对她打击不小。”

  江连横一听,便有些踌躇,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薛应清的托付。

  恰在此时,楚队长又过来催促道:“江老板,咱们先走吧,要是把谁落下了,赶明儿让弟兄们再跑一趟,就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

  “是,那也只能先这样了。”

  江连横转过身,冲赵国砚等人摆了摆手,说:“都上车吧,回头再劝薛掌柜!”

  众人钻进车厢,关门声“叮叮咣咣”地响了一通。

  王正南却凑过来,问:“哥,咱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那不然呢?”江连横反问道,“要不你去车前头放两挂鞭,图个吉利?”

  王正南急忙摆了摆手,陪笑着说:“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您看,武田先生那晚好歹也帮了大忙,咱们毕竟是受惠于人,就算是不跟他合作,临要走的时候,怎么也该跟人家知会一声?斗而不破嘛,面子上的事儿,咱该维持还得维持,总得给日后的周旋留点余地吧?”

  江连横眉头一紧,却问:“咋的,按你的意思,我还得亲自去跟他请示一下?”

  “那倒不用,但我觉得,咱至少也得给前台留个口信儿吧?”

  “嘶,我说你小子怎么……”

  话还没说完,车窗突然摇下一条缝隙。

  胡小妍露出眉目,朝南风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去吧,好好感谢感谢,顺便打点一下。”又转头看向江连横,“南风说的没错,就算不跟武田信合作,敌意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

  江连横闻言,只好摆了摆手。

  王正南去前台留了口信,很快就折返回来,随同众人返回城内。

  路程并不算远,沿着浪速通一路直行,大约半个钟头,便已顺利抵达华界。

  平心而论,东洋人的干预堪称药到病除。

  鬼子虽然在街面上横行霸道,但在这种高压之下,省城也的确迅速恢复了秩序。

  事实上,举国上下都是如此。

  繁荣的前提是稳定,百姓在洋人治下,虽然只配当二等公民,但起码可以免于军阀混战,久而久之,自然日趋繁华。

  如今,整座奉天城华洋共管,动乱的气息就立时减轻了不少。

  车队驶向奉天城北,途中甚至看见零星几家商号,已经重新开门营业。

  店家为了确保财产安全,竟然当街贿赂东洋老柴,甚至盛情邀请鬼子进门做客,以免遭到流民抢劫。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待到众人返回城北大宅,天色还不到晌午。

  这时候,李正西和海新年早已带人将宅院洒扫干净,尸体拖走,血迹抹净,玻璃窗也都修补完善,只是宅子里发空,许多金银酒器、瓷瓶玉雕、首饰珠宝,都被洗劫一空,家具桌椅也都破破烂烂,冷不防走进屋内,说话时都隐隐带着回音。

  众人先去门房里看了许如清的遗体。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在亲眼目睹以后,花姐等人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就连庄书宁也难免有些唏嘘叹惋。

  江雅和江承业更不必说,俩孩子打小就跟姑奶奶一起生活,眼见着老太太躺在冰凉的土炕上,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来,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久久未能风干。

  而且,永别的不只是姑奶奶,还有袁大爷、宋妈、英子……

  在两个孩子眼里,这些日夜相伴的老仆,早已是半个家人,如今突然死去,竟不曾好好告别,一时间总是难以接受。

  他们这样的年纪,本不该经历这些,但既然生在江家,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只能被迫接受。

  悲恸过后,才能成熟。

  江雅和江承业都有点小机灵,只不过一个张扬,一个内秀,尽管表现不同,但在此时此刻,两人几乎同时明白了自身的处境——江家的富贵并非永恒不变,他们俩作为江家的长子长女,终有一天,要挑起维持家业的重担。

  只有小少爷江承志懵懵懂懂。

  一来,他年岁太小,尚且不谙世事;二来,他是在外宅长大的,跟许如清等人原本就不亲近,更谈不上有多大感触,一进庭院,只觉得这座洋宅格外漂亮,便忍不住东张西望,到处乱窜,一会儿跑去花坛,一会儿跑去窗边,人倒是闯荡,也不嚷着爹妈陪同,自己一个人乐得其所。

  大家也没心情去责备一个孩子,都闷闷的不说话,兀自沉浸在悲怆之中,唯独江、胡二人例外。

  胡小妍静静地看着许如清的遗体。

  她的眼睛很干,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淡淡地说:“都饿了吧?”

  众人一愣,不是不饿,而是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胡小妍接着说:“小花,宋妈她们不在,你带着谷雨和程芳去厨房忙活忙活,大家先吃饭,等吃完了饭,你带她们上楼找几间空房,剩下的人去客厅里开会。从今天开始,江家挨个清算。”